话说南宫祖的府邸在半月前那一夜已是烧得七零八落所剩无几,虽然这半月内日夜赶工也算是修建好了大半,但到底不如这惜竹院。那一晚唯有惜竹院逃过这一劫,使得此时依然是翠竹生波一片盎然,在清风薄夜之下已不再似前几日那般总能嗅得到前院的焦糊味道,如若不去回想,一切可以说是全无任何改变。
单陌坐在厢房门前的台阶上,双目呆呆的直视前方没有一声响动。锦莲侧坐在低一级的小阶前,手持一把小蒲扇轻轻的煽动着为单陌消去一些暑意,两只圆溜溜的黑瞳一眨不眨的盯着面前这个呆坐的少女,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人便消失了去。
单陌轻吁一口气,喃喃道:“锦莲,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傻?”
面前的雕塑突然发出声音,让锦莲突的一惊,这才忽觉手腕有点酸痛便将蒲扇换到另一只手上继续煽动,一边小心的询问道:“姑娘是说陪戎校尉这个官职么?”
少女撇了撇嘴将双腿向前伸直,小手轻捶着有点麻痛的部位不悦道:“九品怎么了?我还不用去上早朝呢!这是南宫祖享都享不到的福分!”
“姑娘,”锦莲抿了抿唇顺着单陌的情绪温柔说道:“这个陪戎校尉其实很不错呢,那些入伍新兵可比那些老兵们好调教,他们还没有分化到任何一位将军的麾下自然也就不存在只听命于某人的情况,而且还不用上早朝,姑娘到底是女儿家,和一群大男人在朝堂上争来争去不雅且不说,还不够姑娘您心烦呢。”
单陌将蒲扇从锦莲手中扯过来持在手中大力的煽着,翻了翻眼睛,锦莲的话很是受用,至少不用上早朝这一点算是说到了她的心坎儿里:“再说了,我也只是图个新鲜才当个九品陪戎校尉,要那么大的官干什么?难道还真想一辈子给李度卖命?”
这次轮到锦莲纳闷了,姑娘这是图新鲜?前几日决定要走的时候,姑娘那满心欢喜的模样绝不是做给人看的,两年来姑娘一直就在等着能够离开这里的一天,而且那晚姑娘明明与少爷已决裂并且愤然离开,后来又是怎么被皇上带回来了?而且姑娘也并没有不乐意的模样,现在又还像以前一样在府里住着,实在是让锦莲的小脑袋转不过来。
不过好在是人回来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像上次那样走了,要是姑娘哪天心血来潮又要离开,她死也要跟着。
“姑娘,您还会走是吗?”锦莲小心翼翼的问道,纵是心中有再多的不解,眼下这个问题才是她最最关心的。
单陌转过头看向锦莲,自己手中的蒲扇仍未停下动作,风力不减吹拂着一旁锦莲的发丝轻轻在月色下煽动。单陌心下一声暗叹,抬手将锦莲那被割的碎碎的发梢略略整理了一下感叹道:“我若是要走,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抛下你,上次是我不对让你难受了。”
锦莲闻言大喜,然而刚刚展开的笑容却又突的收了回去,垂首道:“姑娘是不是又在搪塞我了?”
“怎么会呢!锦莲,我发誓,我若是要走绝不会抛下你!”
锦莲一声窃笑,难掩的喜悦轻声道:“那姑娘改日见到少爷就跟他说一声吧。”
“说什么说?”手中的蒲扇煽动的更大力了一些,少女愤愤然道:“直接走人便是,有什么好向他交待的,不提他!”
锦莲缩了下脖子吐了吐小舌暗道:这几日看来,姑娘真是被少爷气坏了。少爷也真是有点过分,姑娘这么帮他,他居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也难怪那晚姑娘一气之下离府了。不过姑娘一定是没有真的生气,不然怎会又回来呢?而且就算不是因为少爷才回来,那现在还在这惜竹院住着,他们二人迟早也是会和好如初的。否则姑娘这样的秉性,肯定是不会再在少爷的府邸住下的。
之后又开始了这几日每天都要上演的场景:只见一身小短打装扮的伶俐少女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开始不停的劝说一个小丫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那个小丫头看这个少女这几日表现的不像是要随时走人的模样,终是听了劝,犹豫小心着一步三回头的模样挪腾了好久才很是不放心的离开。
少女抬起手臂拭了拭额际的浅汗长叹一口气。她好说歹说威逼利诱等等手段使尽了,连哄带骗外加命令口吻才总算是将锦莲支开让她先休息去。这几日锦莲简直像妖魔附体一样对她形影不离,吃饭睡觉入厕从不离身,就连她外出,锦莲也是送到门前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然后等她回来时,锦莲已经在门前翘首等着了。单陌每次看到她那探着脑袋伸长脖子的模样就不禁在想,锦莲是不是从她出门起,就没离开过那大门。
夜风薄凉,远处的竹林轻轻波动,碎碎的轻响,一切仿佛一如那一千多个日子的每一个夜晚。可是只有那些始作俑者最为明了,这一千多个日子,平均下来每日要有多少鲜活的生命被当作祭品一样供上那黄金的至尊。
少女穿过那层层的秘林,轻轻踏在碧绿的草波上,浅白的身影幽幽的向深处走去。站在刚才二人席地而坐的台阶上望去,那纤细的身影像一缕没有重量的魂魄一般迈着沉缓的步子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
重重的坐在了草地上,倚靠向身后的梅花桩,单陌抬起头来枕向木桩的横切面。
月亮是朦胧的,她轻轻的闭上了双目。
她再一次想起了她的上一世,她反复的在脑海中过滤着上一世断送在她手里的人命,流淌过的热血。那些狰狞的面目怨恨的眉眼一一不停的像胶片一样在眼前播放着,像是一场又一场无声的老电影,那么残破却又那么的无法忘记。
可是又有哪一次如这次一般让她心有余悸?她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明白自己并不是在怜悯那些生命,她只是有一点接受不了这些无辜的死亡出于她手。对于生命的不公平死亡,上一世她自身的死去是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一般早已将她的怜悯割的一干二净。
少女抬起上身深深的埋进双膝,巨大的无力感和无数个数也数不清理也理不明的各种情绪充斥着她的全身,让她怎么也抬不起头来。在这个世上无辜枉死的人太多太多了,她能够活到今日完全是靠运气而不是实力。她想起了那日离府后碰到李度的那一刻,李度说的对,以她这两年所做下的事情,如果不继续握着刀,怎么活?
自从来到这个异世,她一直站在外局,自认聪明。于是对于南宫祖想去做的事情,她从不心慈手软。可是直到李度一语点醒梦中人,她方才明白自己这两年在自保的同时是不是做的太多太多了。曾经一心想要尽快了清一切,但是她却忽略了这两年来马不停蹄满手的血腥会让她结下多少仇怨。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朦胧的月色下,少女发出弱不可闻的一叹。
是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那一晚在这个府里流走的生命再一次在她脑海里翻涌上来,少女垂首于膝狠狠的皱着眉,强行将那些不停上浮的面容压了下去。
不能再想,不想再想!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们的逝去是有价值的,推倒了那人面兽心的昭孝,拉下了狼子野心的李炎,就算他们死于这个国家的新皇之手,就算他们的死只是为了更快更猛的推新皇上位,就算即使他们不死也会是李度的天下,他们的死,仍旧是起了作用是有价值的!
然而刚刚压下的情绪很快又被另一个更深更沉的情绪抵了上来。
那么她想过的生活呢?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月夜浑浊,连带着这个荒诞的世界也跟着混乱不堪。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站到了这个恐怖的漩涡边缘,如若一个不留神,便会被那黑不见底的洪流卷入其中吞噬得尸骨无存。两年来那些一个又一个的连环手段将计就计,让她这几日来每每想起都会后怕得战栗。
别说抛下这个身份重新生活了,眼下就算给她机会让她脱去南宫跃这个壳子她都不敢了。
胸口越来越闷,单陌反复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着情绪,两只杏眸再不像之前那般明晰,一团朦胧的呆视着脚下的绿绿青草。虽然目无焦距,
苍穹风起,又一层薄云覆上了那本就朦胧的月色,群星暗淡下来,仿若被蔽上了黑纱将其光芒遮掩而去。
而这不小的惜竹院,光线也跟随着更加的黯淡。竹林轻轻悠摆,不知人间仇怨滔天。轻风微卷,不明世人苟且艰难。
如夜一般漆黑的布帛在暗处轻轻掀起一角,棉帛掩去了半面,即使立于那人身前也是探寻不到那黑帛之下紧咬的唇瓣。那人似乎在这院墙上潜伏了许久,早已与周围的黑暗溶合,如兽般的灵眸从少女踏进视线内起便闪着狂怒的风暴,然而在那浅白的纤细蜷缩成一团的时刻起,眼底的肆虐暴风便瞬间抹平婉转成一淌逆流的洪河,宽容而又无措。
小黑第一次踌躇了,他不敢上前。
无论是对着她发怒叫嚣吼她愚蠢,还是平心静气软语安慰……
他就站在那里,来时明明想了很多种方式,然而此时却发现没有任何一种可以在此时以其之名。
忽然间,黑影仿佛轻轻一颤。
眉目瞪时清凛,他来这里干什么?两年来他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在这里干什么?这个女子愿意做个刀手让人当个傻子似的利用,又关他何事?她早就不欠南宫祖任何,她还是留了下来,甚至都做了官,这还不明白么?
她不是贪图权势是什么?以她的能力,若是想要走,难道还会担心无路可走么?南宫祖用尽一切手段,甚至不惜与她翻脸都想要将她与此境剥离,自然会将一切后顾之忧斩的干干净净,好让她活得没有束缚。她这么聪明的人,怎会不知晓?
可是一个陪戎校尉就满足了?
她到底想要什么?
可是……
他终于第一次自问而无所获。
就算这些都被他所料中,即使她死了,即使她发达了,又与他何干?
月色迷朦,人影更胧,这硕大的惜竹院的竹林处,两个人影,一黑一白,一站一卧,就那么分隔两地幽幽的守着自己的一寸方地。一人不察,另一人不前,就这么各自呆呆的愣着,没有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