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这昭宣王府,单陌就差一点被那奢靡之景给逼退出来。
永昭二八零年,八月十五,月圆中秋。事隔一年,李末这个花花蝴蝶倒真是会选日子,挑在了今日这一年最顶盛的日子来入府设宴。按官阶来说,单陌本是完全可以像个二大爷似的在惜竹院赏月吃饼品茗,但这个昭宣王似乎就是故意刁难一般,请帖上指名点姓的邀请南宫祖南宫跃两兄妹。这一下就完全不能再拿九品来说事了,只得悻悻然跟着南宫祖前来赴宴。
此刻南宫祖无波无澜面无表情的站在单陌左侧平视前方的宴厅,单陌余光瞥了他一眼,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二人从一年前她临上位的前一天到今日就没说上过半句话,单陌有时候觉得很是奇怪,这人为什么还允许她住在他府上呢?不过南宫祖闭口不提此事,单陌自是就当没这回事,虽然说以她的官衔怎么说也会有一个小小的宅院,但到底她也是南宫祖的妹妹,是有氏族背景的,独立门户终究对南宫祖有不好的影响。大概南宫祖就是因为这一原因才容忍着后院住着这么一个让他头疼的人罢。
“你确定你要赴宴?”
刚刚迈上一级台阶的单陌停了下来,不可思议的侧过头来看着一旁的木头人,顿了一下,片刻又十分可笑的看着他:“我都走到这王府门口了,你不觉得你说的有点晚么?”
“那就走。”男子从始至终都是没有看上她一眼,只是直直的望着大门,说完这三个字便径自大步向前跨去。
“神经病。”少女微微的低下头,眼神颇为阴戾的盯向那男子的背脊,恨不得瞪出两个窟窿。
要说生气,其实单陌已经不再像当时那般生气了。一年以前在那满府的杀戮强烈刺激之下,以至于南宫祖的话语让她无言以对,唯有离去。而事后回想,南宫祖两年来的关照和关怀,每次危险的任务归来之后他发由内心关心慰问也都是不可磨去的事实。纵然他有时候言语过于激烈,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是在用他的方式提醒着单陌留心自己的小命。而且南宫祖并无做出任何真正伤害她的事情,何来深仇?
大家道不同,不相为谋。至少她现在已是自由身,无需再为任何人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南宫祖有他的为人处世之道,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是一个忠于李度的强将,所做出的决定自然也是以李度为先。一年来,单陌也逐渐想的明白了些,至少南宫祖从未设计过她。而且这一年来隐隐的感到她无论出入何处,总有一小批素质相当强悍的隐蔽力量暗中保护着她,应该是在妨范南宫政有些小动作吧。想到南宫政,单陌又愁了起来,如今唯一的后顾之忧便是南宫政这个祸害。虽然说一对一南宫政不以为惧,但架在他身后的家族势力以及他目前的身家来说,实在让单陌不敢掉以轻心。
一进入花厅,单陌便照规矩坐在了南宫祖一侧的案几前,把玩着茶盅打发无聊的时间等着昭宣王的开宴。好看的女眷宴服外拢一个薄披,虽然夏季单陌一直嫌这门帘似的装扮累赘又闷燥,但还是很听锦莲的话老实的披上了。毕竟这也是身份的象征,披上这个果然不一样,整个人看起来明显要上升一个层次。
入座后没片刻,厅内人们陆续的交谈声便听出了七八分。
“哎?张大人,那东墙前的编钟我记得年初时在你府上见过一个一模一样的……”
被点到的张大人也是和这厅内众臣一样都是侍奉了两代皇帝的主儿,只见张大人很是不自然的向东墙望了一眼,然而很快的便转了回来对那人说道:“您看错了,看错了……,我那府里的物件,怎能和昭宣王府里的物品一样,我那都是次货。”
“可是……”这人听闻此话,不禁又向东墙望去:“明明是一样的啊……”
少女一声窃笑,端起茶盏轻轻抿着润了润唇。
“程大学士!”突然一人十分惊讶的唤道:“那丹青,不是您祖传下来的么,您把它进献给昭宣王爷了,难怪前几日在您书房中换成了锦绣了。”
“……”
单陌扑嗤一声居然没忍住笑了出来,但马上便收了势,赶紧抬眼望了望众人,见并无人注意到她,总算是安下心来。然后再回想起这位程大学士,实在可笑的紧,他难道要说他家的祖传丹青被他妙笔生花,生生改成了刺绣不成?
然后诸如此类的对话在四下里频频的出现,然而没有持续多久众人便很是默契的开始赞叹李度的明君之治,说什么年轻有为刚刚登基便将一切接手并且井井有条。更值得称颂的便是李度实乃第一仁君……。这种话题通常都是在官宴上最安全的话题,拍的好了拍得响了没准还能走上一条康庄大道。不过众人并不见得抱的就是拍马屁的心思,而是这种话题时常也会用来转移某些个让人不想提的话题来用。
僻如现在。单陌越发觉得可笑了,众人如此一致,只怕是仅仅是这花厅,大臣们便已经都发现了自己府上以前视为珍宝的物件。
不过有一点,众人虽然是在溜须拍马,就算‘马’不在也一样的照拍不误,毕竟这种话就算说出来人人都知道不过是场面话也是无害的。而且他们所的李度是第一仁君之说,单陌不置可否。至少到目前为止,李度在他登基之后表现的确如此。李炎,目前仍是身居宫中,被削了权这是肯定的,李度能宽容至此亦实属仁慈。但是之前的关于那南宫祖府上血腥的一夜,相信那些朝臣怕是到死也不会明白真相如何,那些如草芥的人命,没有人明白他们死去的真相。
单陌装作整理额际的碎发趁势转移视线偷偷瞥了瞥南宫祖,他果然像上次昭孝在宫中的夜宴一样还是那般从容自顾自的低头抿茶,不发一语。
“……是那女子?”一个细小的声音在厅内响了起来,可以听出那人是极力的在压低着声线。但是以单陌的耳力,他的声音就算再小一度,也是可以听得见的。眉梢轻抖了一下,眼神仍是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然而那对灵犀的悦耳,已是高度注视了起来。
“……早前还传言说她身子有旧疾,上一次老皇帝在云承殿宴待群臣家眷时,她还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
单陌垂下了眼睑,暗道:传闻中南宫祖遗失多年的妹妹,那弱不禁风大门不出又不是我造的谣!说的好像我多愿意让人觉得不堪一击似的。
“真是不敢想像,我之前还想着和南将军联姻让他妹妹嫁给我儿子呢!”
“……小点声,可别让人听见了……”
“……”
不用再听了,估计关于她的话题也就终止在这句上了。她觉得这些人真是有趣的很,事隔一年之久,他们应该在暗地里没少议论关于她的事情。难道非要等见到她本人的时候才要表现出如此的不可思议么?
单陌放下手中的茶盏,两眼随意的望向大门,这屋内的装潢除了那些摆设她早已熟门熟路,因此也没有那站在大门前迟迟没有迈进的一小圈人那般大有惊艳之色。实在是百无聊赖,偷听众人的谈话也实在是没有趣味,便生生在这里耗着。
突然大门跨进了几个人影,首当其冲的是王府内的下人掌事,十分有礼的将那几人引进厅内。
众臣闻声纷纷向厅门望去,看到来人后整个厅内突然静止了,变得仿佛空无一人。
单陌也是目光一滞,整个人无意识的直立起上半身,双目一眨不眨的盯向其中一人。
南宫政。
只见南宫政在这几人中间随着人流的缓向而向前行进,一身轻便的宴服着身。那只被摘了眼球的眼眶用一块印有图腾花纹的玄铁遮了去,与皮肉相连的部分还有着一层黑帛,估计还在施着药草。整个人看起来情绪很平静,完全没有之前在单陌面前出现的两次那样狂傲。然而那独眼龙的装扮,既显得他阴狠了一些,却又暗示了此人受过怎样痛苦的凌辱。
这一细细端祥之下,单陌好生奇怪。南宫政整个人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这谦卑的模样,竟也是属于南宫政的?
突然,单陌眉梢一抖,并不是因为南宫政发现了她在此而有异样,而是感到一股强烈的意念从一旁发出。
少女悄悄的微侧过身用余光望向临座的南宫祖。男子眼睑微垂,仍旧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单陌分明在刚刚的一刹感觉到了他的气场,居然收的如此之快。
南宫一脉在南宫政去年那晚血洗上一局朝臣家眷的事情下,被李度官面上的小惩了一把,剥去了南宫政的兵权,连带南宫氏一族全部按官阶消去一级。这样的结果其实令朝臣相当的不满,而南宫一脉因南宫政的一举已经成为了众矢之的,目前所有人的气焰还在不小的燃烧着,没想到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之下,他们南宫氏族竟然也会出席。
而南宫政,一年前,被家族未经请奏便在家族地位中大降几级,并且被他父亲贬去北地幽山深居,反思已过,可以说是日子过得万分的痛苦。虽然人人都知道这接二连三的动作无非就是想要保全南宫政,但众人也无法再声讨什么。括别一年,那些被害的朝臣在这一年之内被昭慕帝(也就是李度)以各种借口和理由支出帝都,派往全国各地为官。一些上了年纪的,便在当初登基大赦天下时让他们提前告老还乡走人了。而至于那些武官将军们,也不知是不是巧合,一年前那一夜,惨死的,竟然没有一个妇孺是这些将军们的家眷。
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自是没有什么有力度的人来与南宫政抗衡。难缠的人员已经清洗,而且时间也过去了一年,众人甚至于连说三道四的胆量也是没有了。毕竟人人都不是傻子,昭慕帝很明显有些偏袒。但众人只认为他是新君上位,还未站稳,不够尽量与南宫氏族抗衡。到底昭慕帝是以为民请命而荣登及尊,他们只认为,南宫一脉的拔除,只是时间的问题。
将视线又转向那一小圈人,少女的眼神暗了下去。一年以来,她等这一天等的都有些麻木了,而南宫政此时就站在她几步之远触手可及,她才发现原来并不是真的麻木。整颗心都在咚咚的沉沉跳动,那个念头变得比一年以前还要强烈,几欲让她有些摁压不下去了。
她其实与南宫政并无什么仇怨,对他也更无恨可言。
只是这人如若还活着,只怕她就无法安身立命。
就连射出的犀利寸寸都在透露着她眼底的杀心。这一年以来,她时常会想,如果再让她从来一次,她一定会在收到南宫祖从穆西原的传笺时便第一时间快马加鞭离开帝都。
但是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然后她就会设想,如果再从新给她一个机会,在面对那些大的杀戮时,还会不会取下南宫政的眼睛。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多次,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倾向于:会。
“把你的眼睛闭上。”
凝神轻眯的双目突的一顿,单陌如梦初醒,猛的转头望向正在慢悠悠品茗的南宫祖。
“你最好别打那些小算盘。”男子目不斜视,柔柔的望向手中的茶盏说道。
“请南将军莫要胡乱猜度别人的心思。”
南宫祖拂了拂叶片,轻声道:“我是不是胡乱猜度,你我心中都有数。那人,更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