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翅扑朔,碧空的雁群或人或一,开始不停的在上空周旋,如同信报一样的长鸣穿越云端直射而下,气候不久就要不再适合这些飞翔的鸟类生存。天性向往自由的生物,就是因为拥有敏锐的辨识周遭局势的能力,才能生存下去绵延不息。
申宵一路小跑的赶到水竹苑的竹林时,李墨正在捻弄照顾一棵幽兰。
“王爷。”
“嗯。”男子轻轻用铜剪剪去了一片萎靡的败叶,头也不抬:“怎么样?”
申宵低下头去,沉声说道:“戎城已经有所动作,从年后开始不断的有关外的人进入我玄元领土,入夏后到现在更是严重,而且大多有去无回。但他们都有着通关文书,一切都没有破绽。近日有探子发现金水河畔仿佛一夜之间拔地而起了一个村落,而且看起来就像是世代就存在一般。王爷,忽视不得啊。”
年轻的男子缓缓的将头抬起,淡淡一笑:“这些老头,不老实。”
申宵紧皱双眉:“王爷,您可要考虑清楚,除了戎城,哪里不是乐土呢?”
“我不是说过了么?你就莫要再担心了。”
“王爷?”
“申宵,”李墨面容似玉,指尖白皙透明:“玄元国土辽阔,就是这上元和憷齐加起来,也不过就是玄元三分之一。而我又身为玄元皇室,在公在私,我都有着不可推卸的保护其的责任。”
男子手腕一转,一片翠绿的新叶从分茎处剪了下来,煸煸落地。
“不过,我又实在没有那个实力。”李墨突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看着申宵:“我若是这么走了,李家的列祖列宗会不会怪我?”
申宵垂首,不敢言语。
李墨笑了笑,续而说道:“就在金水河那边布置吧,绕过河畔纵穿上元再说。”
申宵一惊,踏入上元国土并不是不可能,一路上小心些便是,但要纵穿上元再向北的话就是那支军队的营地了啊。不由的疑惑道:“王爷!您要……”
“只要从金水河避过不就好了?戎城还是要去的。”
申宵大惊失色,扑嗵一声竟跪在了地上:“王爷三思!戎城那里您是知道的,去不得啊!”
李墨淡淡的回道:“不跟着李度的大军前行,事后他们发现有异样,定是认为我肯定发觉事有蹊跷,到时候就算压下一段时日,也终是要召告天下说我这个王爷仙殒。以李度的手段,应该全国撒网定要擒下我。不过他一定不会想到我会去戎城那个死地的。”
“戎城,”男子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对于我和她,那里将会是整个玄元最安全的地方了。”
“可是王爷有没有想过,戎城定会耳目众多,就算皇上想不到那里,也很难藏匿。”申宵再度劝阻。
“无碍。”
小风吹起,手下的幽兰随风摇曳,轻柔的小风吹起了李墨的鬓发,他的眼睛向远处望去,声音越来越柔,却一个字一个字的轻轻响起:
“她是喜欢北地的,没有人比我更明白。”
申宵震在原地,从没有哪一刻,能让他的主子流露出这样对一切充满了期待的神情,就像是一个知事少年对胸中远大的理想充满了抱负。他觉得他的主子自从遇到那个人之后终于有了他这个年龄应当有的一些情绪,在为他感到喜悦的同时,却又不禁的有一丝悲怆。
王爷非要去戎城不可,究竟是因为那里是最安全的,还是因为戎城是那个想去的?
为了一个女人,身在囚笼有力不挣,甘愿放弃势在必得的万里长河,却要矮人半寸屈尊降贵以身犯险,只是因为那人的一个喜欢?
“这天下对我来说不过是一捧黄土,就算这世上所有的土地都归在我麾下又能如何?有哪个人能比这脚下的尘土活得长久?就算真坐到那个位子,谁又知道究竟是人在驾驭这无上的权利坐拥江山,还是这天地囫囵将皇权桎梏?”
这道理说来并不难懂,但生来便做为局中之人却能够看的这么分明,一旁的申宵有些平静了。
也许一个人从未想过一跃夺嫡,但是如果突然有一天从天而降这样的一个机会,要还是不要也许是最难决择的。
但是,如果一个人从生来便拥有这样的机会,却一直都不出手。也许大家会觉得这个人空有力量却没有降服天下的野心,也就更没有王者之风。但若是当一切的局势已经对他完全不利时,那一直都伴随其身的机会,要还是不要?
要了,这全天下再无一人能够伤其分毫,从此以后受万民敬仰,坐拥山河。
不要,也许会藏匿一生隐姓埋名过着不安定的生活,也许会……会遭遇不测横死了结此生。
这样的决择,是世上最简单的。
但凡有脑子的人,定会揭竿而起,让这世间万物从此臣服于他的脚下。
但是这个人,他不要。
他不想要!
“人生来命短,我只愿陪她踏上那片草原,驻栏望雪。”白衫男子淡淡的笑着,继续抚上那棵幽兰:“直到她呆得厌倦了,想家了。然后一起踏过西奴,去她的家乡。”
她的家乡很远很远,就算再远,就算只有两条腿来行路,也总会走得到的。
“申宵,”李墨转身,思索了一下蹙眉道:“不能等圣旨了,明日起按计划行事。”
还未等申宵领命,李墨突然抬手制止:“不,现在就派第一支出城去!”
申宵有些招架不及,王爷和姑娘有着不同的计划,一直以来,王爷一直应和着她做着表面上的安排,实则是在等圣旨然后随大军行进。刚刚前一刻王爷还是这样打算着的,怎么突然否定了,要按姑娘说的行事了?
李墨整个人已经再无方才的从容,面色大变,努力的思索着脑海中的线索。
他差一点忘记,三日后就是李炎的生辰,这一天,对于已经死了人,还能怎么样?
最合适的,就是大殓!
李炎的死,虽然是走着国丧的路,但并未在民间有任何的禁忌。毕竟这人曾经做出的事迹无法让李度再颁布什么诏书让全民为他守丧。
就连帝都这天子脚下,也是如同往日一样的车水马龙。
人群熙壤,惟有云麾将军的大宅前清冷异常,每隔几步便有一名禁军把守,明明都是活人,却一片死气。
站在府中,大街上的叫卖吆喝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南宫祖的书房前今日格外异样,驻守在门前的两名禁军不知去了哪里,若不是几丈外便是满院零散的禁军,真让人以为他已是自由之身被解了禁。
几日前经他手清理过的小香炉如今已经堂而皇之的摆在了显眼处,篓空的雕刻可以隐约看得出已经置上了新鲜的香料,虽然没有明火助燃而飘的薄烟,但这室内的雅香不用问便知是从这里发出的。
“你可是想好了?”
突然的一个声音,将这宁静的气氛刺出了一个口子,紧接着二人的对话便透出紧张的氛围趁隙而入,再也没了午后的宁和。
“不然?”南宫祖挑眉看向宋笛。
“她用不着你帮忙。”宋笛低声道。
南宫祖一个冷哼:“三日之内,如果那个病秧子有动作,就等着看他哪一日最不寻常。那么就是那一日了。到时候按我说的做便是,记住,绝不许有差错!”
宋笛不悦,压抑着情绪,低声道:“你有没有听我说?我说——她用不着你!”
南宫祖坐在书案前表情奇怪的看向宋笛,仿佛听到了奇怪的话而做出了这个奇怪的反映:“我听到了,我说了,按我说的去做,你没听到?”
啪的一声,桌案上的小香炉被震的错开一小段距离。
院内的禁军却仿佛聋了,眼神仍是一眨不眨的望向前方。
宋笛的手大力的拍向桌案,顺势支着体重俯身下来望向南宫祖。
“你被关了这么些天就想出了这么个破事?”满目的怒火却又发泄不得,宋笛不待他回答,续言道:“我费了老鼻子劲,现在连你府上正门的禁军都给换了,你就这样回报?”
南宫祖一愣,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说道:“你能不能把惜竹院的那些也换了?”
宋笛缓缓的直起了身,他算是看明白了,从他踏进这个书房和他正经起来说话开始,二人就一直都在各说各的,直到说到了这个问题上,才终于是有了交集。
“惜竹院的那些我不敢动,那些禁军和看守你的明显不同。”宋笛有些不耐烦,但到底和南宫祖是生死患难之交,更有着知遇之恩,对他的交待还是一丝不苟:“李度这次是铁了心了,你和她二人,绝不可能都活着了。”
南宫祖无奈的耸了耸肩膀:“是李度疑心太重,他这样当皇帝,真是‘孤家寡人’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的样子?你就不怕她真的投靠了李度,联手对付你?”
“她不会。”南宫祖坚决的否定道:“她如果是那样的人,我当初便不会救。怀疑她就是在质疑我的眼睛!”
“那么你说怎么办?”
南宫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你是会反对我的。”
“我是不想你做徒劳功!”
“不必说了!”南宫祖厉声道:“这三天,无论李墨在帝都做什么动作,尽力配合就是。这次说什么也要把她送走了!”
“你这是何必呢?她有李墨,她不会有事,你何必多此一举?”宋笛继续苦口婆心的劝慰,以图他能改变决定:“若是再暴露了你,真是得不偿失!更何况又不是你欠她的!”
南宫祖缓缓转过头来望向宋笛:“她与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当时不把她留在这里,会有接二连三的杀身之祸吗?曾经她不被昭孝所容,如今又不被李度所容,她有过多少次离开的机会她都放弃了?在这个时候我助她一臂之力又如何?”
宋笛想想也对,但还是不甘心:“她当年的命都是你救的,你若是不救,她早死了,算来应该是她还你,也不是现在这样!”
南宫祖闭上双目,知道宋笛已经软了下来就一定会按他的命令行事,便不再说服。
“宋笛,事情可以这样做,但是做人,不能这样算的。”
“自从她出现以后,一直被局所困,我曾几次想将她推离出去,却反而适得其反。如今我能做的,只有确保她万无一失的离开玄元这个是非之地。困兽之斗,能没有她就不要有她。”
抛却一个‘情’字,这并非男女之情。如果他南宫祖与单陌仅仅是雇主与棋子的关系,那么早就两清。将来就算二人刀枪无眼兵戈相见,又或是形同陌路就算再见只当不识也都是应该。
但不是,并非单陌特别,就算现在的立场调换成宋笛与他,他也是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南宫祖在心头暗暗对自己说着。
他很安全,他不会有事,他没有儿女私情。
她曾经说过,天家贵胄,何来倾心?
直到现在,南宫祖仍然觉得她说的很对,甚至觉得非常对!
可是她自己说的话,她怎么会不记得了?
想着自己几次三番与她划清着界限,李度也等的不耐烦一手策划了昭宣王府的夜宴,为的就是逼她看清楚脚下的路。只是万没想到,他自己那晚的牺牲落来今日的软禁,却没能阻止得了她与李墨的走近。
他们是如何靠近的?是从最开始去水竹苑养竹开始的吗?还是后来被李墨变相的囚在水竹苑开始?又或是从她当上校尉开始?
一个画面突然跳出,浮在南宫祖的脑海里。
画中的白衫男子正面容含笑品着少女递至唇迹的糕点,金月悬空,皎洁如盘,柔柔的抚向树影下旁若无人的两个人……
南宫祖突觉头有些痛,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千方百计的将她孤立的时候,却反而将她推到了另一个持权人手里?
不……不会,都是假的,至少那中秋月夜之下的李墨是假的!他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李墨怎么可能会对她倾心,无非是一场利用的开始。她难道不知道她现在的局面正是因为与李墨过于靠近,才引得李度的出手么?但愿她能不必碰壁早早记起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又或是她只是演给人看,讨得李墨的信任?
若说起来,她要李墨的信任有何用?她要利用李墨什么?
利用?
南宫祖有些质疑自己,这么些年,他就没有利用过这个女子么?
不是的,没有!
也许开始是有,但后来绝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