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深处,了无人迹。在这玄元的禁宫深处,有一座不大的小佛殿,四五人之高,本来是用作宫中初一十五上香拜神,如今却成了无人踏足之地。
“你放在哪儿了?”殿堂内响起一声厉呵,就是站于塔外,也清晰可闻那一波一波的回声。
“老东西!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没办法了?”年轻的男人面部狰狞,已是快要忍到极限,一句比一句凶狠,恨不得字字都戳到那老者的头盖骨里。
身前是几排蒲团,金黄打眼,上好的金丝绒平整光洁,将整个大殿点缀的不那么空荡。高及屋顶的金身大佛慈航普渡泯怀苍生,含笑垂首俯视着座下的一对父子。
老者轻阖双目,掌中缓转着佛珠,玉珠晶莹碧绿一颗一颗的在老者的指尖滑落下去,再递上来,再滑下去。
李度越发的无法忍受他这副模样,已经足足有半个时辰了,这个老头比以往更为嚣张,甚至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上一句。
“朕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你早已退位,握着兵符不交出来,你如何对得起李家的先祖?!”年轻的男人再度嘶吼咆哮,他坐了这个皇帝已经一年之久了,昭孝帝却仍是握着一个筹码不肯交出,不仅有违皇家的祖训,更是一种对李度这个新君的蔑视。
“我的孩儿,”老者面无异动,掌中指缝的玉珠仍在轻轻转动,不知道的人远远看来还以为他在念经颂佛。
“你又在我面前称自己为‘朕’了。”
苍老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上空一圈又一圈的回绕,不停的敲上壁墙,便又打出一遍的回响。
不过一年的时间,曾经位及天下最尊贵的权位的男人,如今仅仅是他的声音就已经是那般的沧桑,再无当年一星半点的王者之气。
李度一声冷哼,像是一年来压下的怒火终于要在这一刻燃了起来,上前一把揪住老者的衣领,指节都泛起了白。
“你到底给是不给?!”
曾经的昭孝帝在精壮的男子手下,轻而易举的便被揪了起来,面色却是平稳无波无澜,到底是做过皇帝的人,泰山崩于而面不改色也就是这样了吧。
“我以为,因为这兵符,你会一直留下炎儿的命,你现在……”老者突然一阵冷笑:“你现在,倒真像个皇帝了。”
李度突然在这句话后软势,慌慌张张的将老者搀扶起来,将他置回蒲团。
“父皇!父皇!你相信孩儿,二哥真的不是我杀的!我没有做!”
老者轻轻咳了一声,兴许是刚才被勒住了喉咙,此际才稍微感觉舒适了一些。
“他应该死,你也应该杀。”
“不不!父皇!孩儿没有,孩儿真的没有!”李度似乎很紧张,整个人像个被误解的孩子,张皇失措的极力渴望能够得到长辈的信任。
老人笑了起来,面容慈祥而满足,不知从何时,也不知是否有人能够记得,曾经这人有着怎样的一身霸气,从周身而散的气势是怎样的让人如坐针毡,他人甚至都不能够近身。
眼下一身的清装素裹就像一把薄烟将前尘一寸一寸的燃了个干净,想他退位让贤却也并非是丢了李家的天下,而且李度上位以后完全是秉承着他曾经的心愿,以文治国。他的位子应该更为尊贵,他的成就应该在历史上记下灿烂的一笔。
见到自己的父亲仍是那副模样,李度早已是使劲了浑身解数,一年以来,每次到这里,总要上演这样一番戏码,软的硬的,苦口婆心威逼利诱甚至以天下苍生民生福祉来哄骗都无法从他这里撬出任何一点他想知道的讯息。
“父皇,”男子扑嗵一声跪在老者一旁的蒲团之上,头颅垂下,面对着这尊金佛忏然道:“玄元会因为您这样的举动而被倾覆的!您想让先祖打拼下来的江山换姓易主吗?”
老人缓缓站起身来向殿后走去,声音徐徐的响起:“玄元不会改了姓的,你莫要再费心机了。”
当李度抬起头望向前方的佛座时,他的父皇已经不在前殿了。
转身向殿门走的这一段路,他忽然觉得越来越长,总也走不到尽头。虽然已经身为了全天下最高贵的人,可是玄元自开国以来,就一直有个隐蔽的军力,向来都是一位传一位,如果不是他儿时无意中闯入了父皇的书房,也就不会看到祖训,也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一直都有一个隐蔽军力,是只听命于兵符,不听命皇家的。
也就是说,就算拿到兵符的人是个乞丐也好,那些军士也要从皇家出列,与朝廷作对了。
想他蓄势多年甘愿落于人后,幸好儿时误打误撞被他瞧见了这一惊人的内幕,否则他也许早在李缪与李炎之前就揭竿而反,早就不在人世了。
登基以后,他原以为父皇会抽出时间来单独召见他,然后将这兵符交接一下,岂料左等右等,等到他终于按捺不住上门来讨。他原以为就算他不肯给,也一定是装作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打一下马虎眼。
他清楚的记得第一次上门来的场景,昭孝对他的说辞供认不讳,频频点头。却就是不交权。
已经一年过去了,这个老头总不可能带进棺材里,没关系,他等得起。就算这其中会有什么变故,他就不信这个老头会放任玄元易主也不肯拿出兵符来。
一年来他始终无法将这件事情安心的放置一旁,若是有了这个兵符,他现在行事哪还需要顾忌那么多?消除多少人的兵权他也敢做了!
把赤字营连窝给他端了都是小事!何需如此窝囊!
大门渐渐近了,男人整了整衣襟,金冠墨发,脊背挺拔,两手平伸抚上红漆木门,一把推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拜之声齐齐的响起,冲上云层,震的人两耳发麻。
男人一身的墨色龙袍,金线暗绣在夕阳下更为鲜明晃眼,面无表情居高临下俯视着黑压压的御林军。
一旁的将军面容严肃,一身将气沿着铁甲透出一丝丝的骇气,大步流星上前:“皇上!一切准备就绪!”
“今晚是二哥的生辰,又不能为他庆贺,朕也唯有解了宵禁让百姓们欢送一下他了。”
李度说完,眯眼瞧向西边天际渐渐落下去的红日,今天的落日不太一样。
整个火球比往常要大上一圈,澄黄澄红,一群南归的雁群在落日的余辉中尽情的扑朔着雄翅,他甚至于能听得到那扑腾的声音。
“皇上!”还未等李度完全走出这佛堂的视线,从前方突然跑来一名探子。
禁宫深处,竟然容得下这些士兵如此自由进出而且身边也没有内侍,可见事情有多么的紧急。
滋的一声,那名士兵一路跑来行到李度前方突然的停下脚步便单膝跪下,激起一阵摩擦的声响连带着荡起层层尘土。
“皇上,现在帝都城内,每条街道上都是相同的马车在城内绕圈子了!”
李度突然轻轻一笑,似乎并没放在心上,沉声道:“让他们绕,朕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要和死人抢路走,那可真就是不想活了。”
李度说完大袖一挥越过那名士兵便向前走去,万千尘埃在这衣衫大动之下立时不敢造作翻腾,仿佛感受到了凛然的气息,慢慢的偷偷的落了下去。
“南宫政和白鸣,让他们一柱香之后立即起程!”
总是在这黑白交替的时候,夜幕就一下子翻涌上来,不知不觉之中各家各宅的灯笼又点燃了。今夜的帝都似乎比往年任何一个节庆都要热闹,除了永昭大街,就连其它街道也都是一片灿然。
百姓们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想起今日是李炎的生辰,他们只知道今日解禁。
而为何会比节庆新年还要欢腾?那就是因为他们最憎恶的,一年前为帝都带来残酷血腥的李炎,在他死后,这可是第一次解了宵禁,自然是要锣鼓喧天。
多么讽刺,多少年来最热闹的一个狂欢夜,是因为一个死去的人,而偏偏,这一天,是他的生辰。
差谴陈六选了一匹枣红小嫩马,单陌扶着僵绳立于惜竹院门前,另一手一下又一下的抚着它的鬃毛。
“姑娘,”锦莲站在旁边,她觉得今天的单陌有些不太一样,但具体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单陌今日的话比往日更要少,让她总有种不安。
“您要骑马上街?可是,可是锦莲不会啊。”锦莲一张小脸有些莫名的慌张,但是她却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只得小心的探问。
单陌笑了笑,却并不抬头看向她,若无其事的说道:“今日难得解宵禁,大街上肯定很是热闹,我和七王爷约好骑马赏灯,锦莲啊,你就不要陪了吧?”
锦莲有些失望,但是又没有办法再去当跟屁虫,撇了撇嘴低下头来不再言语。
“晚上等我回来,乖乖的哪也别去,我没准什么时候就逛烦了,兴许早早就回来了,别让我看不着你。”
听到这一番话,锦莲突然喜上眉梢,上前来为单陌整理着衣领衣摆,还不忘帮她检查随身的防身装备是否带齐。
一番动作之后,锦莲笑的看不到眼睛:“姑娘去玩吧,锦莲哪儿也不会去的。您这几日没有胃口,我一会就去做些点心,晚上等你回来吃。”
本就是想让锦莲开心一点,她这一走,怕是永远都不会再回帝都。若是再与锦莲相见,怕是更难。她想着让二人分别时不要那么伤感,而她要走的事情又不能告诉她,至于带她一起走,那就更不太可能了。
可是现在看到锦莲这发由内心的高兴,她知道,她的负罪感又上来了。
手下一紧僵绳,蹬上脚蹬一个轻跃,整个人已经坐于马上。
“那你就乖乖的等着我,我不会玩的不知道回来忘记你在等我的。”
不能心软,不能回头,少女狠夹马肚,向竹林的后门驰去。
锦莲在后面看着那扬起的淡淡绝尘,她忽然想起,姑娘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了。不,姑娘从没有在府里上过马。
只是这个绝尘而去的背影,她觉得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寒冷,这个背影,她见过两次。
这是第二次,第一次便是在正门前姑娘决定离开这里的时候。
那种潇条她突然在这一刻全部记起。
锦莲突然摇了摇头,对着那早已没了人影的竹林轻轻招了招手,微微的笑着。
有一种毫无重量的力量,驱使着她只能相信。
又或是说,她本身就坚信不疑。
她不会被抛弃的。
马蹄跨出门坎儿的那一刻,单陌看到了打马立于巷中的申宵。紧接着,远处人群的欢庆之声也渐渐听得清晰了起来。
申宵一喜,抽了一下马臀向单陌这边行来。
“姑娘咱们走吧。”突然,在满城的烛火明光下,申宵绷起了脸,低声问道:“姑娘可是受了谁人的气?怎么两只眼睛这般红?”
“不碍事,”马背上的少女连忙说道:“刚才出来马儿跑的太快,头发扫到眼睛了。”
“那我们走吧,”申宵笑了起来,格外明媚,对于他而言,他的主子能平安并且有个幸福的归宿,便是他最大的心愿了,眼下一切就在眼前,他喜不胜收。
“王爷久候多时了。”
语毕,二人齐声呵马,碍于出了小巷便是市集,也不能急驰,只是一路浅行慢跑,也正好防止有心人窥视。
这一路行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让单陌胡思乱想了很多事情。
她曾经为李炎的死感到难言的惆怅,如今对于李炎的死却又是另一种心境了。
不能不承认,眼下在她心里,她觉得李炎死的好,死的太好!
不然她又怎能把握住一个机会逃出去呢?
但是心中的情绪却让她觉得马背上的自己越来越僵硬。
她为她此刻的想法感到羞耻,明明是对于一个人的时代逝去是感到有些扼腕,何以到了这个人的死去可以让自己得享自由的时候,就立即没了之前的悯怀?
这是单陌第一次认识到人性的自私。可悲的是,她却是从自己身上看到的。
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就连马蹄都是只能向前驰骋。下一刻,少女收起了那番心境。
对于自己的自私,想必每个人都是不愿去深究的。
随着申宵一路不停的进出了几家大小不等的店铺,有帝都最顶极的酒楼,也有最低层消费的衣店,换上了最不起眼的男装,甚至还穿过了几个豪华妓院……
每逛一家,无论大小,再出来时都要换上一身的行头,然后换上廉价的轿子或是豪华的车辇……
终于到了城门前的最后一站。
“爷……您常来啊!”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一家酒肆前轻拍着一个醉态的大腹男子,献媚道。
“哎哟,这位爷,您终于想起奴家了……”
到处都是诸如此类的打情骂俏,可想而知,解了宵禁的人们夜生活有多么的丰富,发了疯的也要在难得的不眠夜里醉死温柔乡。
两个勾肩搭背相互搀扶的年轻男子,垂着首左摇右晃的呓语着,踏上了一个青帘简朴的马车。
一踏入马车,二人再无了方才的醉态。
个子高一些的男子面容是止不住的兴奋和激动,压低着声音极力的克制着自己的喜悦:“单陌,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你高兴吗?”
久久不见另一个人的动静,李墨这才发现那窄小的肩膀竟然在轻轻的颤抖,眼神倏的变的柔了起来,伸手抚向那个的脊背。
还未触到衣衫,单陌突的一把反抱住李墨,声音竟然轻颤带着泣腔:
“豆芽!”
此际已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言语词句,李墨轻轻的环上女子的腰际,用下巴缓缓的磨着她的额头。
一直都在渴望的突然摆放在眼前,会让人笑,还是会让人哭?
车轮悠悠的转了起来,外面的叫喝声连绵不断,整个帝都已经进入了今夜最热闹的颠峰。
唯一与这场景格格不入的便是长街尽头的云麾将军的宅邸了,这个地方已经接近于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晚景凄凉,好景不再的感觉。
前院的禁军齐齐的列成三角椎阵,铁甲寒胄锋芒尽现。
宋笛上前行了一个军礼,高声道:“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兵!”
南宫祖一身青衫,面色沉寂:“辛苦大家了。”
这时,突然从皇宫的方向发出一声长鸣,犹如大街上富贵人家燃放的烟火,将整个明亮的上空更添了一片白迹。
二人闻声望去,只听南宫祖轻轻的说道:“是时候了,动身!”
同一时间,皇宫的西直门一长龙军队缓缓的踏了出来,军容相当可观,步伐统一落地声音极轻,却有着骇人的重力狠狠的捶击着地面。一口白玉大棺夹在军队中央,连棺椁都没有就那么被几匹悍马拖拉着向城门走去。
从夜空俯视,远远的宫围另一南弯门,这一支军队并不比西直门的军队逊色,呈一字状整齐的方阵,军队中,同样的一口大棺。青玉石打磨,在月色幽幽的泛着青光,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冥军!
这支压着青玉石大棺的军队,出了南弯门便向一侧转去,从另一条主干街道向城门缓行。
单陌还不知道,一年前的一幕在一年以后的今天,重演了。
只是从白天的正午彻底换为了月黑风高,人群依旧熙攘,百姓依旧欢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