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切都很顺利。我这会儿心情正好。我能够直截了当地写出我已经多少次动笔而没有写成的这封信。我刚进屋子；我扔下了帽子和手杖；我连纸都顾不得摊摊平，就把脑子里正好想到的事写了下来。这准会是一篇出色的随笔，她一定会觉得它是文不加点、毫无删改地写出来的。瞧瞧这封信多么潦草，——这儿还有块粗心大意弄上的污迹哩。应该不顾其它而只求做到才思敏捷和不拘小节。我要用一种敏捷、潦草而细小的字迹来写，有意把‘y’的下面一笔拖得挺长，把‘t’的上面一笔像这样写成短短的一横。日期要只写上十七日、星期二，后面打上个问号。但同时又必须使她产生这样一个印象，就是尽管他——因为这并不是真正的我自己——写得那么潦草随便，其中却隐含着一种亲密和敬重的意味。我必须隐约提到我俩之间曾经谈到过的一些话，——回忆起某个难忘的情景。但一定得让她觉得（这非常重要）我是以世上最最轻松自如的口气随便提到这件事和那件事。我要顺便谈起那次我为救那个溺水的人（我有很好的措词来谈这件事）如何帮了莫法特太太的忙以及她当时说的话（我有记录），还要同样用显然是随便的但却又是十分深刻的笔调（深刻的评论总是随便写下来的）谈到我对某一本读过的书、一本生僻的书的看法。我要让她在梳头发或者吹灭蜡烛的时候忽然会说：‘我是在哪儿读到这些话的？哦，是在伯纳德的信里。’我需要的是那种才思敏捷、热烈动人的效果，那种一句句话如流水奔泻似的风格。我心目中想到的是谁呢？当然是拜伦。在某些方面，我确实有点像拜伦。也许稍稍借助一下拜伦会有助于我的文思。我来读它一两页吧。不，那会挺乏味；会弄得七拼八凑。那会显得有点太一本正经了。现在我是把握了其中的诀窍。我是在心里捉摸到了他的节奏（写作中最主要的东西就是韵律）。好了，我要毫不拖延，趁着灵机一动，动笔就开始写……
“可是彻底落空。完全失败。我鼓不起足够的劲头去完成这一次转换。真正的我与扮演的我仿佛脱了节。要是我重新来写，她就会觉得‘伯纳德是在装模作样自命为文学家；伯纳德是在预先想到他的传记作者’（这倒是真的）。不，我要到明早吃过早饭后再马上来写这封信。
“这会儿让我来用一些幻想中的情景散散心吧。让我来设想一下自己被邀到离兰利车站三英里，拉夫顿皇家御庄的雷斯托弗家做客。我在暮色朦胧中来到那里。那幢虽然破旧但却不凡的房子的庭院里有两三条悄悄跑来的长腿狗。厅上有褪色的旧地毯；一位军人气派的先生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在阳台上踱来踱去。总的气氛是那种高贵不凡的清贫和与军界有联系。书桌上放着一只猎马的蹄子——一只原先宠爱的马。‘你骑马么？’‘是的，先生，我很爱骑马。’‘我的女儿正在客厅里等着我们哩。’我的心在胸口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她正站在一张矮桌旁边；她刚去打过猎；她就像个带男孩子气的女孩那样大口地嚼着夹肉面包。我给上校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我不算太聪明，他觉得；但也并不太蠢。我还会打弹子。一会儿已经在这一家待了三十年的一位漂亮的女佣人走了进来。餐具上的图案是那种东方的尾巴长长的鸟儿。壁炉上方挂着她母亲身穿细棉布衣的肖像。我在某种限度之内，能够十分轻易地描绘周围环境的细节。可是我究竟能不能使它最终产生预期的效果呢？我能不能听见她的声音——当我俩单独在一起，她叫我‘伯纳德’的时候应有的那种神态语气呢？
“说实话，我是需要靠旁人的光来给我启发的。一个人，在我自己那暗淡的火光的照耀下，我常常会发现自己故事中的薄弱之点。真正的小说家，十足头脑单纯的人，倒能毫无限制地一直幻想下去。他不会像我那样心口如一。他不会有这种像熄灭的炉子中的冷灰似的令人灰心丧气的感觉。我的眼前浮动着一层障翳。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明。我不想再去凭空编造了。
“让我定一定心吧。整个说来今儿是挺好的一天。夜间在心灵的屋檐上凝成的露珠是圆润而绚丽多彩的。早上过得挺好；下午散步消遣。我喜欢瞧灰色田野上一座座尖塔的景象。我喜欢瞥一眼别人两肩之间的地方。种种事情不断在我头脑里出现。我想象丰富，思路敏锐。午饭以后，我又对戏剧性产生了兴趣，我把平常在几个我们都认识的朋友身上隐约觉察到的许多事情拼凑成一个具体的形象。我毫不费力地就能实现自己的转换。不过现在还是让我静静坐下来，靠着那没有完全烧着、露出明显的黑黑棱角的煤块所发的暗淡火光，向自己提出那个决定性的问题吧。究竟那些人中间哪一个是真正的我？这在很大程度上要看房里有什么人而定。当我对自己唤一声‘伯纳德’的时候，来的是谁呢？是个诚实而又有点嘲弄意味的人，尽管理想破灭，却还没有满腹牢骚。是个没有明确的年龄和使命的人。是我自己，仅此而已。就是他，这会儿正拿起火棍，捅捅煤灰，让它们从炉箅上纷纷落了下来。‘老天，’他望着它们落下来，自言自语地说，‘多大的灰啊！’接着郁郁不乐而又有点自慰地说，‘莫法特太太反正会把它们统统打扫干净的。……’我想将来我在一生中东捅捅西捅捅，一会儿撞在马车的这面壁上，一会儿又撞在那面壁上的时候，一定会常常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句话的：‘哦，是啊，莫法特太太反正会来把它们统统打扫干净的。’然后就上床睡觉去了。”
“在一个只是过一时算一时的世界上，”奈维尔说，“干吗要去分辨、区别？何必要给一件事取上个名字，除非我们这样做就能使它有所改变。让它去存在吧，管它这条河岸也好，这片美景也好，反正我在这短暂的一刻里是浑身欢畅。阳光灼人。我看到小河。我看到树木在秋天的阳光下斑驳枯黄。船儿在一片红色和一片绿色中悠悠驶过。远处敲起了钟声，但并不是为死亡而敲的丧钟。钟声也有为生命而敲的。一片叶子落了下来，是因为喜悦。哦，我真爱生活！瞧那柳树是怎样长出美丽的小枝刺向天空！瞧瞧那只小船是如何从柳树丛中穿过，上面坐满着懒懒散散、无思无虑、身强力壮的青年。他们正在听留声机；他们吃着装在纸袋里的水果。他们把香蕉皮扔出去，一条条像黄鳝似的沉到了河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挺美。他们背后放着做饭的作料和各种装饰物；他们房间里塞满了船桨和油画复制品，但是他们使一切都显得挺美。那只船儿从桥下划了过去。划来了另一只。接着又来了一只。那儿是波西弗，他正懒洋洋躺在椅垫上，安如磐石，泰然自若。不，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追随者，在那儿模仿他那安如磐石、泰然自若的气派。只有他不知道他们玩的把戏，即使当场抓住了，他也只高高兴兴地举手揍他一拳。他们也穿过桥洞，从闪着黄一道紫一道美丽光影的‘垂柳的喷泉’下划了过去。微风拂动；窗帘飘荡；我望见树叶背后那幢庄严然而永远令人愉快的建筑物，似乎显得有点松散，但却并不臃肿；尽管建在泥炭地上已不知有多少年，却仍旧亭亭屹立。现在我心中开始涌起了熟悉的韵律；沉睡的字句又动弹了，又扬起了头来，反复地一会儿高昂、一会儿低沉。是的，我是一位诗人。我的确是一位伟大的诗人。船儿和青年们都消逝了，还有那远方的树，那‘垂柳的喷泉’。我看见这一切。我感到这一切。我充满了灵感。我眼中涌起了泪水。但即使我已有了这样的感觉，我还是拼命使劲地鞭策我的狂热。它汗水淋漓了。它变得有点虚假做作。字句，字句，一连串的字句，它们奔驶得多欢，——它们那长长的鬃毛和尾巴竖得多直，但是由于我自己的某种过错，我却怎么也无法投身到它们的背上；我无法把那些女人和网兜统统赶开，跟它们一起远走高飞。我身上有某种缺点——某种要命的犹豫不决，只要我一放纵了它，它就会变得装腔作势，肆无忌惮。不过要说我不能成个大诗人，那是难以置信的。我昨夜里写的不是诗又是什么？我是不是有点太敏捷，太灵巧了？这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或者说不知道如何去估量、辨认和清点那些使我之成其为我的种种习性。
“有某种东西离开了我；有某种东西撇下了我去跟那正在前来的人汇合，而且竭力要我相信我不看也明知道那是谁。当一个人增添了一个朋友，即使那人还在远处，也会使得你发生多么古怪的变化。当那些朋友们记起我们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对你产生多大的好处。可是当你被人记起，被人冲淡，使你的自我被搀了假，被搅混了，因而变成了别人的一部分的时候，又是多么地痛苦。随着他的来到，我就变成不再是我自己，而是奈维尔跟别的某个人的混合了。——跟什么人呢？跟伯纳德么？对，是伯纳德，因此我也正该向伯纳德去问这个问题：我究竟是谁？”
“多奇怪，”伯纳德说，“这柳树仿佛是曾跟谁在一起看见过的。我曾经是拜伦，这棵树曾经是拜伦的树，它眼泪汪汪，洒落如雨，悲悲切切。这会儿咱们在一起瞧着这棵树，它却是一副刚梳洗过的样子，根根树枝都整齐分明，在你那清澈头脑的迫使下，我要把我的感觉告诉你。
“我感到你的非难，我感到你的力量。我在你身边，成了一个邋遢而急性子的人，手帕上老沾着松饼的油腻。是的，我一只手拿着格雷写的《挽歌》，另一只手去摸索那浸饱黄油、粘牢在盘子底上的最后一块松饼。你讨厌这个；我明显地感到你的厌恶。为这事所促使，我急忙想重新赢得你的好感，就开口跟你讲起我怎样硬拉波西弗起床的事来；我讲起他的拖鞋，他的桌子，他那枝淌满烛油的蜡烛；当我掀掉他脚上的毯子时他发火抱怨的口气；原来他一直蒙头裹在毯子里，就像个其大无比的蚕茧似的。我把所有这些事形容得那么生动，尽管你满心地不痛快（因为我们的相遇老被一种难以捉摸的暗影笼罩着），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你大笑了，开始喜欢起我来。我的风趣和口若悬河、自然而然、出人意外的话，使我自己也感到高兴。当我用自己也远远想象不到会有的那么丰富的言辞来揭开事物的秘密时，我自己也感到惊奇。我曾经细心观察。当我一边讲的时候，各种想象就滚滚不断地在我的脑子里出现。我心想，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自问，干吗我不能写完我正要写的那封信呢？我房间里老是摊满着我没有写完的信。每当我跟你在一块时，就会猜想到我或许真是最有天分的人中间的一个吧。我浑身充满青年人的愉快和活力，充满对即将来到的事的预感。我仿佛看见自己正莽莽撞撞，但却劲头十足地绕着花儿营营乱转，嗡嗡飞着钻进鲜红的花萼，使蓝色的烟囱里震耳地回响出我那嗡嗡嘤嘤的声音。我会多么津津有味地享受我的青春（全靠你才使我能有这样的感受）。享受伦敦的乐趣。还有自由自在的乐趣。不过别说了。你并不在听我。你用那种无法形容的熟悉手势摸着膝盖，表示出某种异议。我们能从这类迹象中猜出我们这些朋友们心里的不舒服。‘当你那么丰富充实的时候，’你似乎在说，‘可别扔下我不管。’‘别说了，’你说，‘还是问问我有什么痛苦吧。’
“那就让我来扶植扶植你吧（你也帮了我不少的忙呀）。你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尽管正在渐渐萧索但却仍旧明朗的十月天里，躺在这温暖的河岸上，望着船儿一只接一只地划过这株枝叶已有点光秃的柳树。你一心想当个诗人；你还想当一位恋人。可是你那无比清醒的头脑，你决不自欺的明智（这些拉丁语句我是从你那儿学来的；而你这些好品德却使我有点不好意思，更看清我自己素养的残缺不全），却使你感到迟疑。你从不醉心于故弄玄虚。你决不让迷雾蒙住你的眼睛，不管是玫瑰色的也好，黄色的也好。
“我没弄错么？我没有误解你左手那隐约可辨的手势么？那就把你的诗拿给我看吧；给我看看你昨夜写下的那几张纸吧，当时你那么灵感勃发，以致现在想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你根本不信任何灵感，不管是你的也好我的也好。我们还是一起走过桥上，穿过榆树阴，回到我的房间里去吧，在那儿，四面围着墙壁，窗上垂着红色的斜纹布窗帘，我们可以躲开这些叫人分心的嘈杂声，菩提树的香味和各种气息，和种种其他的生命活动：这些神气活现走来走去的轻佻的女店员，这些心事重重、步履艰难的老太婆；这种由一个隐约出现、马上又瞧不见了的人偷偷瞥来的眼光，——那可能是珍妮，也可能是苏珊，或者，那会是罗达从林阴道上走了过去么？哦，从你脑袋的微微一扭，我又猜到了你的感觉；我从你身边逃开了；我像一群老是飘忽不定的蜜蜂嗡嗡地飞走了，我没有你那种耐性，能牢牢不放地专心于某个单一的对象。不过我还会回来的。”
“当周围有这样的建筑物时，”奈维尔说，“我无法忍受这儿有女店员。她们那小声窃笑，嘀嘀咕咕，叫我难受，扰乱我的宁静，正当我沉浸于最最纯洁的愉快心情时，让我猛然想到了我们的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