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跟那些脚踏车、菩提树香味和嘈杂街道上闪过的人影小小地交过了一场锋以后，我们又夺回了自己的阵地。我们又是平静和秩序的主人；又是骄傲的传统的继承者了。灯火开始在广场上投下一条条细长的黄色光影。河上升起的雾气渐渐布满这古老的地方。它慢慢附着在灰白的石头上。这会儿村道上的树叶变得沉甸甸的，羊儿在潮湿的田野上发出咳嗽声；不过这儿在你的房间里我们是干燥的。我们悄悄说着私房话。火光时明时暗，照得某个门把闪闪发亮。
“你在读拜伦的诗。你划出了那些似乎跟你的性格合拍的段落。我在所有看来是流露着一种嘲弄然而激烈的心情的诗句旁边都发现了记号；那是一种飞蛾式的急躁心情，硬往坚硬的玻璃上碰。当你用铅笔在那些地方划着的时候，你在想：‘我也正是这样猛地扔掉斗篷。我也同样面对着命运啪地弹一下手指。’可是拜伦却决不会像你煮茶煮得那么糟，把茶壶灌得满满的，以致一盖上盖茶就漫得到处都是。那儿桌上有一滩褐色的水，——它正流到你的书上和纸上去。现在你赶紧笨手笨脚地用你的手帕擦干它。接着你就把那手帕往口袋里一塞，——这绝不是拜伦，这是你；这一点是那么能说明你的本性，因此要是再过二十年，当我俩都已出了名，得了风湿，痛得难受的时候，只要一想起你，我就会想到这个场面；而且要是你死了，我会为你流泪。你一度曾是托尔斯泰的年轻信徒；现在你又是拜伦的年轻信徒；说不定你也会是麦瑞狄斯的信徒；而且将来你还会在复活节假期去游历巴黎，回来时打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法国人所打的那种黑色领结。那时候我就会不理你了。
“我只是一个人——我自己。我绝不去扮演喀特勒斯，尽管我崇拜他。我是个最拘泥死板的学生，这儿摆着本字典，那儿放着个笔记本，把过去分词的罕见用法都一一记了进去。可是一个人总不能永远拿着把刀子老是去精雕细琢这些古老的碑文。我会做得到老拉上红色斜纹布窗帘只顾读我的书，像块石头似的老待着不动，在灯光下脸色发白么？那倒的确是光辉的一生呀：一心去追求学识渊博；沿着曲折的词句一直探索下去，不管它会把你引向哪儿，走进沙漠也好，陷入流沙也好，对一切勾引和诱惑都视若无睹；甘心永远贫困，蓬首垢面；甘心在皮卡迪里大街上被人看做笑柄。
“不过我太心绪不宁了，没法好好说完我的话。我一边来回踱着掩饰我的激动，一边很快地说着话。我讨厌你那油腻的手绢，——你甚至会弄脏了你那本《唐璜》的。你没有听我说。你在发挥些关于拜伦的漂亮议论。当你在用你那斗篷和手杖摆出种种姿势来的时候，我正想要对你讲到一个从来没对别人讲过的秘密；我是想请你（一边说一边背朝你站着）把我的生命放在你手里，告诉我我究竟是不是注定总是会遭到我所爱的人的厌恶？
“我背朝你站着，局促不安。不，我的手现在倒挺坚定。我很有把握地在书柜里匀出一个位置来，把《唐璜》插了进去；好了。我是宁愿被人喜爱的。比起通过沙漠追求完美来，我倒宁愿成个名人。不过，我究竟是不是注定要遭人讨厌呢？我究竟是不是一个诗人？快接着吧。那涌向我嘴边一吐为快的欲望，就像铅那么冰冷，像子弹那么一触即发，那种我从女店员、妇人们身上一心想要得到的东西，那种野心勃勃，那种生活中的粗俗趣味（因为我恰恰就喜爱这个）现在随着我的诗向你扔了过去，——你接着吧。”
“他像一枝箭似的冲出了房间。”伯纳德说，“他把他的诗交给了我。唉，友情啊！我也同样想把鲜花压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书页里呀！唉，友情啊！你的矛枪是如何一下就刺中人的要害，——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他刚才转过身来，直接看着我；他把他写的诗交给了我。我生活中的一切迷雾全都消失无踪了。这样的信赖我一定要保留着直到我死的一天。他像长长的浪头，像滚滚的波涛，完全淹没了我，他那势不可挡的气派——使我变得仿佛赤裸裸的，把我心灵之岸上的那些小石子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真叫人羞惭；我仿佛变成了一些小石子。一切假象都消失了。‘你并不是什么拜伦；你只是你自己。’会被旁人感染得跟他合成了一个人，——那真是件古怪事哩。
“感觉到有一条从彼此身上伸出来的线，用它那美好的细丝穿过横亘其间的那个世界的广漠空间把我们互相连结起来，倒真是件古怪的事哩。他已经走了；我站在这儿，手上拿着他的诗。我们之间连着那条线。不过现在感觉到那疏远的神态不见了，那探究的目光暗淡隐没了，这多么叫人愉快，叫人安心！拉下窗帘，不让旁人在场；感到自己已从那些可怜巴巴的精灵伙伴们曾经栖身，但却被他用强大威力赶得躲了开去的那个阴暗角落里脱身回来，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现在，那些即使在受到伤害的危急关头也仍在替我警惕操心的又机灵又爱嘲弄的精灵们，又都成群地回来了。还带着它们的称号：我是伯纳德呀，我是拜伦呀，我是这、我是那呀等等。它们黑压压聚成一片，照旧用它们的玩笑和议论来充实我，使我在一时的激动下那种美好的单纯心理黯然失色。因为我远比奈维尔所想象的要顾自己得多。我们并不像我们那些朋友们为了他们自己的需要所希望的那么单纯。而爱却是单纯的。
“现在我的那些精灵伙伴们又回来了。现在我那防御壁垒上曾被奈维尔用他惊人巧妙的一击所刺伤的裂口又修复了。我现在差不多又变得完整无缺了，而且觉察到自己为能把被奈维尔所忽略的全部能耐施展出来而感到多么得意扬扬。我一边拉开帘子望着窗外，一边心里想：‘这不会使他高兴，但却会使我自己高兴。’（我们总是通过和自己朋友们的对照来衡量自己的能耐的。）我的视野远比奈维尔所能达到的要广阔得多。他们正在大声唱着打猎时的歌向路那边拥去。他们是在兴高采烈地带着猎犬去打野兔。那些老在马车驶过拐角时同时掉过头来的戴制服帽的小伙子们，正在互相拍着肩膀大吹其牛。可是奈维尔却小心避免干扰，正在像个搞阴谋诡计的家伙那么偷偷摸摸急忙溜回自己的房间去。我望见他在矮矮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眼盯着那此刻被设想成是一座坚实稳定的建筑物的炉火。他在想，但愿生活能有这样的持久、这样的秩序就好了，——因为他最渴望的就是秩序，而最讨厌我那种拜伦式的懒散杂乱；这样想着，他就拉好了窗帘，闩上了门。他的两眼（因为他正坠入了情网；爱情的不祥阴影笼罩了我们刚才的那次会见）充满着思慕，饱含着泪水。他抓起火棍，猛一下捅毁了炽烈的炉火中所包含的那种暂时的稳定坚实之感。什么都在改变。连同青春和爱情在内。小船已驶过垂柳的拱门，现在正在桥洞下面。波西弗、汤尼、阿契也好，别的人也好，将来都会到印度去。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想到这儿，他伸手去拿他那册练习本——用带斑纹的纸订得整整齐齐的一本，——用他此刻最钦佩的一位诗人的风格，开始狂热地写起长长的一行行诗句来。
“可是我还想继续待下去；靠在窗台上，侧耳静听。远处又传来了那嬉笑的合唱声。他们这会儿又摔起瓷器来，——这是他们的新玩意儿。一个步履不稳的老太婆背着个口袋，蹒跚地经过被火光映红的窗子走回家去。她生怕它们会倒下来压在她身上，把她撞进路旁的沟里去。但是她停下来，似乎想在那烈焰四射、烧焦的纸片满处飞腾的篝火上烤一烤她那双害着风湿病的、肿胀多瘤的手。这个老太婆留连在火光映照的窗户底下。真是个鲜明对照。这情景我看见了，奈维尔却没看见；我感受到了而奈维尔却没感受到。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将会达到完美，而我一事无成，死后没留下任何东西，只除了一些泥沙混杂、毫不完美的辞藻。
“现在我又想起了路易。他会用些什么幸灾乐祸但却一针见血的话来形容这个萧索的秋夜，这种乱摔瓷器和大唱行猎歌曲，形容奈维尔、拜伦和我们在这儿的生活呢？他薄薄的嘴唇似乎噘了起来；他脸色苍白；他坐在一间办公室里用心看着一份复杂难懂的商业文件。‘我那在布里斯班一家银行里工作的父亲’——他因为引以为耻，所以老在谈起他——已经破产了。因此路易，全校最优秀的高材生，只好坐在一间办公室里。但我在寻求对比时，却常常感到他的目光仿佛正盯着我们，他那嘲弄的目光，他那无礼的眼睛，把我们就当作他老在办公室里审核的某笔总账中无足轻重的细目那样，一股脑儿加在一起。将来某一天，他会在红墨水里蘸一蘸他的细笔尖，结算完成了；我们的总额将会一清二楚；但这还不算完。
“嘭！他们现在又把一张椅子摔在墙壁上。那么说我们是毫无希望了。我的情况也同样很难说。我不是正沉湎在突如其来的感慨中么？一点不错，当我把身子俯出窗外，将我吸着的香烟向外一扔，让它打着转轻轻落在地面上的时候，我感到路易甚至在注视着我的香烟。随后他说道：‘这倒有点意思在里面。但到底是什么呢？’”
“人们继续来来往往。”路易说，“他们不断在这家饮食店的窗前经过。汽车，货车，公共汽车；接着又是公共汽车，货车，汽车，——它们全在窗前驶过。远处，我望得见一幢幢房屋，一家家店铺；还有一座市教堂的尖塔。近处，是那些玻璃货架，摆着一盘盘甜面包和火腿三明治。从一只大茶壶里喷出来的水汽把什么都蒙上了。一股牛肉和羊肉、灌肠和土豆泥发出来的油腻腻、潮滋滋的气味，它们就像一片潮湿的网似的挂在店堂中央。我把我的书竖着靠在一瓶威斯特调味汁上，竭力想显得跟周围旁的人一样。
“但是我做不到。（他们继续不停地来往，继续乱糟糟地走来走去。）我没法看书，也没法满有把握地点我所要的牛肉。我反复说着：‘我是个平常的英国人；我是个平常的小职员。’但我同时却在不断望着邻座上那些小个子男人，以便确信我的举动能跟他们一样。他们这会儿满脸堆笑，面皮打皱，老是随着多变的心情挤眉弄眼，像猴子似的紧缠不放，为对付眼前的特殊场合而特别圆滑，正在使出浑身解数讨价还价，拍卖一架钢琴。它正挡着店堂的门，所以他宁愿只收十镑钱把它卖掉。人们继续来来往往；他们继续在教堂的尖塔下，在火腿三明治的盘子前来来去去。我头脑中的意识之流飘荡不定，不断被他们的嘈杂纷乱所困扰和打断，弄得我没法专心去吃我的饭。‘我宁愿只收十镑钱把它卖掉。琴架子还挺不错；但是它挡着门。’他们就像浑身羽毛油光水滑的海鸥似的，一会儿潜下水去，一会儿又钻出来。任何超过这个的比拟都会是缺乏自知之明。这就叫低贱，这就叫平常。这当儿一顶顶帽子在不断晃动，门在不停地打开关上。我痛感这种变化无常，这种纷纭杂乱；这份幻灭和绝望。要是这就是一切，那它就是毫无价值的。不过同时我也感觉到饭店里的某种节奏。它仿佛一首圆舞曲的曲调，声音时高时低，反复旋转不息。侍女们灵巧地擎着托盘，一阵风地进进出出，转个不停，递上一盘盘蔬菜，一碟碟杏子和果冻，准确及时地送到顾客们的桌上。这些平常人把她们的节奏跟自己的节奏配合起来（‘我宁愿只收十镑钱；因为它挡着门’），享用着他们的蔬菜，他们的杏子和果冻。这么说，在这一串连锁行动中哪儿有什么毛病？哪儿有什么裂缝会叫你看出其中有不对的地方？这套循环是流畅不断的；这种和谐是完美无缺的。这就是中心旋律；这就是支配一切的大发条。我注视着它展开、缩拢；然后又再一次展开。但是我却始终没有被容纳进去。每当我开口讲话，竭力模仿他们的口音，他们就竖起耳朵，等着我再讲，以便猜出我的家乡，——看看我到底是来自加拿大还是澳大利亚，我，这个一心最渴望能投入别人爱的怀抱的人，却始终是个不相干的外人。我，尽管渴望能淹没在平常人的温暖浪涛里，却仍旧会凭眼角的一瞥，看到远处的某一种景象；会注意到那一顶顶帽子在不断的纷扰中不住晃动。那彷徨、烦恼的心灵的怨诉（有个牙齿残缺的女人正在柜台前畏畏缩缩地说着）就仿佛是冲着我来的：‘求主把我们这些来来往往，心灰意懒地在眼前摆满火腿三明治的橱窗前徘徊的人，重新收回你的羊栏吧。’是的，我会让你们重新恢复秩序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