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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你尽到护法之责了吗?

从这天起,玄奘开始在玉华山弘法台上重译《金刚经》。考虑到此地远离弘福寺译场,缺乏助手,皇帝特命官员杜行顗等人做笔受。

自从在弘福寺成立译场以来,玄奘一向保持着严格的译经计划,绝非抓到哪本译哪本,也不是皇帝叫译哪本就译哪本。事实上,之前李世民也从未干涉过他的译经顺序,可能是因为谦虚,也可能是因为没兴趣而懒得干涉。如今,皇帝竟主动提出让他重译一部经,并且如此关注,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都是极为难得的。

学佛原本就无定法,所有的法,都必须同具体的因缘结合在一起。每个人的心性不同,执碍各异,悟道的方式自然也会有所不同。

玄奘完全依据梵本翻译,力求化解晦涩,校正讹谬,补上阙失,完善义理。最终所出《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文字竟比旧译《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多出近一倍。[3]

皇帝仍然时不时地出现在玄奘面前,与他谈论佛法,内容大多是有关《金刚经》的——

“朕读《金刚经》,发现里面一直在说,是什么,非什么,是名什么。不知何解?”

玄奘道:“这是修佛的三重境界。‘是’为常境,因世人大多喜欢求是,却不知此为空执,有武断虚妄之相;‘非’为悟境,你明白了它其实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个,你便步入了修行之路;‘是名’为证境,即脱缚见执,不再为诸相所迷。”

李世民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朕真的很难想象这种境界。”

“陛下暂时不用去想象那些,等到了证性的那一天,自会明白。”

“朕,会有那一天?”

玄奘道:“陛下,你看这山峰坚实隽永,然而沧海桑田却可将它夷平。很多看似实实在在的事物,其实并非真相。一切都会改变的,只有断除执着,通达本来无我,才会走向证悟之道,从而看到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李世民轻声自语,似乎有些想不通。

玄奘道:“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不真实、不完美的。或者说,这个世界本来完美,但是由于人的不完美,从而使这个世界看上去也显得不完美了。”

“可是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李世民道。

玄奘对此不置可否,而是淡淡地说道:“佛就像天上的月亮,我们的心就像地上的水。心不静,月影就映不出来。如果我们将这颗散乱的心静下来,月影就呈现出来了。所谓如水湛清,佛月自现。月本不来,因水清故。”

李世民道:“佛的本愿就是来度众生的,法师却说‘月本不来’,那岂不是说,佛就像一个影子?他根本就没有来过?”

玄奘道:“对啊,要不怎么叫如来呢?他好像来过,但其实没来。佛只是如来在这个世间的一个投影。”

李世民摇头道:“朕不相信。朕一直觉得,佛陀应该是实实在在的。”

玄奘道:“佛陀当然是实实在在的。这个世界上唯一实在的就是佛陀了,别的东西都不实在,包括佛度众生这件事。陛下觉得我把佛陀说成是一个影子很难接受,但其实陛下看到的很多东西都是不存在的,只不过你以为它存在而已。就好比陛下面前的这个桌案,你以为它很实在,但其实它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一道光,或者说,是陛下心识所现的一个虚假的幻影,其存在程度与水中之月并无本质的不同。”

“如果陛下学佛念佛,佛就会在你的心中示现,如水中月一般。但是陛下放心,在陛下的眼里,他绝对实在,实在得就像陛下自己的身体一样。”

“朕的身体当然很实在!”李世民忍不住抗议道。

玄奘点头:“是啊,陛下一直以为它很实在。”

李世民愣了一下,随即长叹一声:“玄奘法师你知道吗?朕有时候真恨不得把你送到宗人府去毒打一顿,让你好好感受一下这个身体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玄奘不禁笑了:“陛下何必费这个事?沙门现在的身体就有许多障碍。这是业力所致,除了接受,我也没有别的办法。”

“为什么?法师不是造了很多善业吗?为什么还会受苦?莫不是自找的?”

玄奘道:“佛说,有因无缘不能结果。如果说普救众生是因,那么艰难困苦便是缘。只有因缘和合,修行之人方可开悟。所以很多时候,苦难也是一种造化。”

“但是朕觉得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李世民坏笑道,“法师前世做的孽太多了,即使今生为善,也还是要受很多的苦。”

“有这个可能。”玄奘认真地说道,“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是,无始劫以来所有的恶业种子全都集中在今生报了。”

李世民一愣:“为什么?难道法师今生就要成佛了吗?”

“因为今生我修行了。”玄奘道,“就好比扫地会将地上积累的灰尘扬起来,修行人也会将自己无始劫以来积聚的恶业种子扬起,以至于看起来会比不修行的时候还要不顺。这大概就是陛下觉得因果有时会不灵的原因吧。”

李世民默默皱眉,似在思索。

玄奘接着说道:“对修行人来说,今生报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我知道如是因生如是果,任何苦难都可以坦然接受,身苦但心不苦。”

十月初一,玄奘译完了《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上表呈给皇帝。李世民欢喜无量,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这部经。

深秋的玉华,寒意越来越浓,直到一场飞雪过后,皇帝才终于意识到山间不是久居之地,下令于十月十六日起驾回京,玄奘也跟随皇帝返回了长安。

出使归来的王玄策带着几个重要俘虏,急匆匆地赶到宫中面君缴旨。玄奘则辞别皇帝,径直回到了弘福寺。

当日没有译经,玄奘只将自己在玉华宫中新译的几部经交给译场诸德查验,让他们看看有无值得商榷之处,同时又向他们了解了一下最近译场的情况。

玄觉拉着新剃度的怀素来见玄奘,看着这个衣着整洁行为规范的少年沙弥,玄奘心中甚是喜慰。

然而,到了黄昏二时的讲经时间,玄奘却被两个突如其来的问题闹了个焦头烂额。

说起来,这也是因为李世民突然降旨大规模度僧引起的。一些高僧与朝廷高官有些联系,自然想要了解一下皇帝为什么会突然度那么多僧。此事涉及国家的宗教政策,总得给个说法,真的是诏书上写的那么简单吗?

官员们当然不知道那个中秋之夜皇帝都和玄奘法师说了些什么,有人在朝堂上询问,李世民也只随口回答:“朕前段日子身体不佳,你们是知道的。因为亲近法师,学了佛法,方才有所好转。朕想做些功德,问法师何所饶益,法师回答,度僧为最。就是这样。”

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京城的佛教徒与非佛教徒们都在为此事议论纷纷。

玄奘原本不打算在回到译场的第一天就重回讲肆的,但是今天来的人实在太多了,都说要请三藏讲经答疑,他只好出来。

结果一坐上狮子座,被问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

“当年达摩祖师去见梁武帝,武帝说:‘朕即位以来,度僧写经不可胜数,有何功德?’祖师回答:‘无有功德。’可是今上问法师:‘欲树功德,何所饶益?’三藏的回答却是:‘度僧为最。’为什么三藏的回答与达摩祖师不同?”

听到这个问题,玄奘不禁惊奇于京城道俗消息之灵通,顺口反问道:“为什么玄奘的回答一定要与达摩祖师相同呢?”

提问者说:“我们都知道达摩祖师是来自佛国的大菩萨,他的回答是一定不会有错的。三藏该不会认为自己的修为已经凌驾到祖师头上了吧?”

玄奘顿时哭笑不得:“当年佛陀讲经,弟子们同处一师座下,听到的内容却完全不同,每个人都以为佛陀是在单独为自己讲经。有时同一个问题,佛陀可能对一个人回答是,对另一个人回答否,但一定都是对那个人最有帮助的答案。以八万四千种方法对治八万四千种病,这原本就是佛陀教化众生的法门。”

这个答案一出,立刻就有人尖锐地提问道:“三藏这是在自比佛陀吗?”

“玄奘不敢。其实世间道的圣贤也是如此,比如孔子在回答弟子的提问时,也常会出现同一个问题在不同弟子处有截然不同答案的时候。这还只是同一个师尊、同一个时代、同一种情形之下,仅仅因为听讲者的不同,为师者的说法就不同。如今不仅今上与梁武帝不同,玄奘与达摩祖师不同,便是大唐与当年的大梁也不相同,仁者凭什么就认为这个问题一定要有相同的答案呢?”

提问者顿时哑然,另一边却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又是佛陀又是孔子,看来三藏还真是志得意满啊!”

这声音不大,却是刚好能让玄奘听见。他朝发声的地方望了一眼,只看到一群普通装束的僧侣在朝台上观望,脸上的神情甚是鄙夷。

玄奘尚未做出反应,又有人起身提问:“那么为什么当年达摩祖师对梁武帝说,度僧写经并无功德。而三藏却说有功德呢?”

这其实还是同一个问题,只不过换了一种问法而已。

玄奘心中暗叹,所谓“功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需求。莫说是几百年前的梁皇,就是在玉华山的那几个月,他对大唐皇帝所说的功德,和对尉迟洪道所说的功德就完全两样。他对皇帝说:“法须人弘,度僧为最”;对洪道却说:“功德在法身,不知真实法者,不名为功德”。两种功德,一种是有漏的,一种是无漏的,但都是他们目前所需要的。对于佛门弟子来说,这件事要理解起来真的就那么难吗?

再说,梁武帝时期的佛门是个什么情形?“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大梁的佛教已经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程度,武帝度僧都恨不能把自己也给度进去,哪里还用得着达摩祖师去跟他说什么度僧的功德最大?

不过既然人家问了这个问题,可见是个困扰。身为讲经师,玄奘不愿像别的法师那样,以玄奥的语言将其应付掉。因而他只能耐心解答:“达摩祖师是从出世修道的角度讲功德,此功德乃是净智妙圆、体自空寂的性德,既非世间的努力可以达成,也非世间的标准可以评判,当然也不是世间帝王靠求就能求到的。对于这一点,相信在座的诸位同修也都明白吧?”

果然,现场的多数听者都在点头。

玄奘接着说道:“可是大乘佛法的入世之道,讲究的是应机度化。当今天子并非世外之人,他没有出世的想法,所问的功德与出世修行也完全不沾边儿。玄奘自然没有必要做出像达摩祖师那样的回答。因为那样做,就等于是放弃了他,除了让他感到失望和受挫外,并无其它意义。”

“三藏的意思是说,达摩祖师其实是放弃了梁武帝吗?”有人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玄奘摇头道:“达摩祖师并没有说,度僧写经一点儿作用都没有。他说的是:‘此为人天之果,有漏之因。’其实,对这娑婆世间的众生而言,学佛是需要先积累一些有漏的福德因缘的,这就像是远行的资粮,虽然沉重,却有必要。达摩祖师只是认为,以梁皇当时的情况,世间道的资粮已经不缺,没有必要再去刻意地追求这些东西了。他应该带上他的资粮,走上真正的修行之路。”

“那么,当今天子呢?”那人又问。

玄奘道:“当今天子与梁皇不同,他还没有开始积累资粮,这个时候就让他修无漏行,岂非空中楼阁?况且众生的心思差异极大,就连吃饭还有个口味不同,更惶论修行呢?当今天子所谓的‘欲树功德’,要的就是这‘人天之果,有漏之因’,这就是他的口味儿。”

见那提问的人不再说话,玄奘便接着往下说道:“如今我大唐佛门虚弱低迷,玄奘回国之时,看到很多地方寺院荒废、法侣断绝。僧是三宝之一,无僧如何兴教?如何弘法?这个时候圣上若是下诏度僧,于他本人、于我佛门都大有裨益。这难道不是莫大的功德吗?”

这一番回答下来,很多人频频点头。

然而那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再度响起:“功德未必有,顶多是对三藏本人的声望有莫大的提升罢了。”

这话一出,现场竟出现了稀稀落落的笑声,但更多的人却感到有些尴尬。

慧立再也忍耐不住,扬声道:“是哪位同门躲在人群里说话?佛门弟子,行事如此鬼祟,这是修行者所为吗?”

现场顿时鸦雀无声。

玄奘心中暗叹,摆了摆手,示意慧立退下。

这时,又有人起身提问道:“身出家易,心出家难。单纯地度僧就算有些功德,又怎么能说是最大的功德呢?”

玄奘道:“仁者所说固然不错,但对今上而言,这就是他目前所能做的最大的功德。”

“三藏这么说,未免太过武断了吧?”那人一脸不屑地说道。

玄奘道:“好吧,就算是玄奘武断了。但是常言道,山的高度取决于山坡的宽度。如今的大唐,就连身出家者都极度匮乏,仁者又能从中找到几个心出家者呢?”

那人顿时哑然,台下响起一片击节赞叹声,中间还夹杂着“嗡嗡”的议论声。

玄奘接着说道:“至于功德,梁武帝时期度僧的功德确实轻微,这不仅是因为那时的僧人已经太多,过犹不及。最重要的是,当时僧人出家不受朝廷限制,凡是想出家的,随时都可以出家。所以,梁帝的所谓度僧,不过是走个形式,并无什么实际意义;但是现在不同,现在的度牒掌握在朝廷手中,很多人想出家,没有度牒也出不成。这个时候陛下名为度僧,实为发放一批度牒,让心皈佛门之人能有机会得度。这与梁帝时的度僧完全不同。”

这时,又有更多的人上前质询,从诸如佛性等问题上与玄奘辩论。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是僧侣,还有一些是硕学的居士。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僧侣突然站了起来,声音洪亮地问道:“三藏方才说,我大唐佛门虚弱低迷,这话不假。可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玄奘道:“佛法衰微,有很多原因。有外缘,但更多的却是内因。”

提问者冷冷地说道:“什么内因外缘?请三藏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了,真实原因我们谁都知道,就是被朝廷压制的!”

此言一出,讲筵下方顿时一片哗然。

玄奘心中一阵无奈,他理解僧侣们的一片拳拳护法之心,但是在这样的场合如此口无遮拦,真的合适吗?

要知道,前来弘福寺听讲的可不光是佛教徒啊。

可是,不待玄奘回答,旁边又站起一位岁数大的,鄙夷地问道:“听说,今上对三藏荣宠有加,赠送给三藏一领价值百金的摩云袈裟,三藏今日怎么没披出来给大家看看呢?”

这位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点儿吧?玄奘忍不住惊奇地看了面前这位年近花甲的老僧一眼。

想想也不奇怪,皇帝赠他袈裟,随驾前往玉华山的很多官员都知道这件事。还记得那天的宣序仪式,当他身披袈裟出现在庆福殿的时候,曾引起官员们一阵不小的骚动。

而很多上层僧侣都与官员有些往来,有的官员甚至专门在家中固定供养某位高僧,自然会将此事告知。

想清楚这一层,玄奘淡然一笑,回答道:“圣上确实赐我袈裟。不过,玄奘身上的这领已经披惯了,暂时不想更换。怎么,此事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什么不妥。”那老僧一脸鄙夷地说道,“老衲只是有些不解,今上对三藏如此荣宠,三藏为何不趁此机会,奏请废除佛道先后的位次呢?”

此言一出,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佛道排序,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事实上,就连译场中的一些大德也想问玄奘这个问题,只是感到有些唐突不便罢了。如今既然有人主动提出,一众僧侣居士们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狮子座上的法师。

玄奘迟疑几许,方才问道:“佛道二教,孰先孰后,真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那老僧激动地说道,“此事涉及佛门尊严,也涉及到普通信众对佛门的信心!三藏你该不会是想告诉大众你不介意吧?当年智实、法琳二位大德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三藏你难道认为,他们的死都是自找的吗?”

这个问题提得甚是尖锐,以至于他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厉。

台下那“嗡嗡”的议论声更大了,夹杂着零星的击节声。

旁边一位老僧听不下去了,起身替玄奘辩解道:“三藏回国不过三载,就改变了佛门十几年的颓势,试问在座的各位,有谁能够做到?”

说到这里,他又转向提问者:“你也是佛门弟子,怎可如此无礼,质问三藏?”

那提问的老僧轻蔑地一笑,声音洪亮,毫不退让地说道:“三藏的才华,莫说老衲不及,便是当年的法琳长老,只怕也要甘拜下风。他不过是为了护法,把自己的性命给搭进去的痴人罢了。除他以外,还有其他为护法而死的高僧大德,声望都不及今日的三藏,但是老衲敬重他们却甚于三藏!因为他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三藏却是明明有可为却不为!”

听到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论,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击节之声,震耳欲聋。

玄奘突然感到一阵疲惫,等到台下声音止歇,他才轻轻问道:“老师父,你怎知玄奘是有可为而不为?”

“难道不是吗?”老僧目光灼灼地盯住玄奘,“你不过是一个年事不高、僧腊不长的寻常比丘,出外游方前并未在京师各大寺院中担任过任何僧职。仅仅因为你外出游方了十几年,回国后就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尊崇,这可真是件很滑稽的事情啊!大唐国内有那么多的老法师,他们住持寺院、教授门徒,为护法殚精竭虑,其名望加起来居然都不及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游僧高。只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攀附朱紫,不及你油嘴滑舌吗?既然你有这个本事,为何不为佛门解决这一大问题?你觉得你身为佛门弟子,尽到护法之责了吗?”

这个问题比方才所提的更加尖锐,台下又是一片哗然。

玄奘终于明白为什么很多佛门弟子都对自己有那么深的敌意了,并非仅仅是出于新旧学之争,还在于他在大唐毫无根基,以至于很多同门都对他不服。大唐是一个讲究论资排辈的国度,即使是出家人,也不太容易接受一个在外多年毫无僧职的中年比丘,声望突然超越很多有名望的老僧这一事实。

方才有人躲在人群中阴阳怪气地讥讽他,想必也是出于这种心理。

当然,如果他是个梵僧,那又另当别论了。毕竟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这个问题暂时无解,他也不打算对此做出回应。他是个讲经师,只回答有关义学方面的提问,顶多再加上佛门与朝廷的关系。他没有义务对自己的声望做出说明。

因而当众人的喧嚣渐渐停止时,玄奘只望着那个老僧,徐徐问道:“敢问长老上下?”

“不敢,老衲普慧。”

“普慧师父,玄奘想告诉你的是,关于佛道排位,不仅涉及佛道两教,还涉及到朝廷其它方面的问题。况且今上也曾说过,这仅仅是个排位。玄奘确实觉得,不需执着于此。”

“好一个不需执着于此!”普慧冷冷地说道,“三藏什么都不执着,难怪皇上一声令下,你就老老实实地为道门翻译《老子》了。”

底下再度响起“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一些起哄的声音。有人高声喊道:“是啊玄奘法师!那《道德经》是皇帝要你翻你就翻,怎么佛门硕德的临终心愿你却不愿意去实现呢?这对你而言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啊!”

玄奘越发感到无奈,此事若真的只是举手之劳,他又何必等到现在也不向皇帝开口?

道先佛后,是因为李唐皇室认了老子做祖宗,而这又是为提高李氏一门的高贵血统,以便同士门大族相抗衡的一种手段。佛门弟子若能平静地对待此事,皇帝其实是会在一些具体的事情上做出补偿的,比如贞观初期的造寺供僧。毕竟当今皇帝偏重儒术,佛道二教皆被他视为安定社会、淳厚民风的手段,并不会明显地厚此薄彼。一旦出现某种失衡,不需要谁主动去说,皇帝自己就会做出调整的。

但是,偏偏护法僧侣们不甘心屈居人后,反复上表请愿,还费尽心思地想要证明李唐非老子之后代,最终的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玄奘甚至觉得,从贞观十一年开始,佛门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僵,朝廷的打压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是护法僧侣们的急功近利恐怕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这种急功近利还表现在其它方面,比如,皇帝刚从玉华山回来,弘福寺及京城僧众就联合上表,请求将皇帝与太子为玄奘所著的经序、述记刻之于金石,藏之于寺宇。

当玄奘从李世民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心中不禁暗叹,想这皇帝刚刚对佛法有了一点儿兴趣,你们又何必那么心急呢?

好在这件事情李世民很痛快地敕准了。但是紧接着,弘福寺僧怀仁法师又发下一个大愿:临集晋右军将军王羲之的墨迹为铭,刻于碑石,以流传后世。

玄奘并不喜欢这种过于张扬的做法,他深知,越是在鲜花着锦的辉煌时刻,越是需要小心谨慎。就如同他在曲女城辩经胜利后,无论如何也不愿骑上那头大象巡众;回到长安时,也不愿参加那盛大的入城式一般。他只需要取得朝廷对译经的支持、对佛教的支持,至于他本人,则更愿意悄悄地在人们眼中化去……

但是玄奘深知,僧侣们的拳拳护法之心也需要得到安抚。

他想了想,庄重地说道:“请诸位同门相信,玄奘所为,皆是为了弘扬佛法。佛法会衰微,也会重新得到振兴和传扬,外缘的变化不足为虑。说到底,盛衰只是外相,佛理却清净永恒。”

“但是佛法在世间,世人的看法也是至关重要的!”有人大声反驳道。

玄奘道:“世人对佛门的看法,取决于佛门弟子自身的修行。”

“可是佛门弟子的修行,也应包括为佛法的弘扬尽自身最大的努力。”底下的人毫不退让地顶了上去。

玄奘很想说,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而有关佛道排位之事,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他是做不到的。可是,他最终没有这么说。

毕竟到目前为止,他连提都没跟皇帝提起过,又怎敢说自己已经尽力了呢?

他只是觉得即使要提,也不是现在。时机未到,提了也没用。

但是这话也不能讲,因为人家会说,你不试试,又怎知有用没用?

迟疑了片刻,玄奘终于下了决心,对众僧道:“如果诸位同门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玄奘愿意尝试着向圣上进言。”

老僧普慧的眼睛瞬间亮了,二话不说,纳头便拜了下去。

紧接着,场内多数僧人也都纷纷拜了下去,当他们起来时,玄奘看到的是满场期待和感激的目光。

“玄奘法师。”一位年迈的老僧激动地说道,“你若真能说服圣上,改变道先佛后的秩序,便是为我佛门立了一大功啊!”

“是啊……”其他众僧也都随声附和,“此事也可慰智实、法琳二位大德的在天之灵,这才是真功德啊!”

玄奘彻底无奈了,心说这算什么真功德?但他也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恰巧这时有天使到来:“法师,圣上诏您入宫。”

听到这个消息,玄奘竟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皇帝叫自己入宫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他可以暂时摆脱这里的压力了。

玄奘被引入太极殿的西暖阁中,此时已经入冬,暧阁中生了火盆,暖意融融。

“沙门玄奘,见过陛下。”

“法师来了,快请坐。”一见玄奘,正歪在软榻上看奏章的李世民立即直起了身。

再次施礼后,玄奘在皇帝身边坐了下来。

“朕这次找法师来,是有三件事要说。”

“陛下请讲。”

“一件是法师的私事。”李世民用手指点了点旁边案上一只精致的檀木匣子,“我大唐使臣王玄策给法师做了一回信使,这里面是那个天竺公主带给法师的书信和礼物。呵呵,真是天书啊,朕一个字都看不懂,问了安那怙提和尚才知道,只是一封报平安的书信。”

说这话时,皇帝的神情不无遗憾。

王玄策是大唐官员,自然不同于雪山地区那些不懂规矩的国王和使节,从外国带回的东西,不管是带给谁的,都首先拿给皇帝过目。

李世民心中毫无隐私观念,身为皇帝,他自己本身就没有什么隐私,自然也不会将臣民的隐私当回事。看到这封据说是天竺公主写给玄奘法师的信,大唐皇帝心中的好奇顿时不可遏制,想都没想就命人拆开。

可惜信上全是弯弯绕绕的梵文。看不懂没关系,叫来担任通译的安那怙提翻译给他听。安那怙提本是个睹货逻僧,对玄奘一向敬若佛陀,因而对唐皇的这种做法很不以为然,只是圣命在身,又不敢不译。

信不长,完全就是做弟子的向师父报个平安,祝师父一切安好,顺便汇报了自己这些年来的修行情况,又简单说了说摩揭陀的近况。这种佛教徒之间的往来信件,李世民听得兴味索然,脸上禁不住现出失望之情。

转念一想,这安那怙提毕竟是个僧侣,又是玄奘推荐进入使节团的,难保不会在某些方面有所忌讳,关键地方少翻几句也听不出来。于是让他出去,又叫来一位俗家译员,再次翻译。

这位俗家译员的梵文能力显然比不上安那怙提,译得结结巴巴不说,有些句子前后颠倒,听得不知所云。但因为前面安那怙提先译了一遍,因而皇帝还是听懂了——仍是这些话。

既然在信上看不出花来,那就翻翻匣子里的东西吧。结果,也就是几部贝叶经外加一领褐红色长衣。王玄策解释说,这叫僧伽胝衣,是印度高级僧侣穿着的。

李世民彻底无奈了,心想这和尚真是扫兴得很。也罢,这些东西既然是带给他的,那就给他好了。

玄奘倒是松了一口气,既然有书信物品,那也就意味着罗阇室利是安全的。他立即合掌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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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古代圣贤是中华文明辽阔天幕中最闪亮最灿烂的星星,他们崇高的道德修养和深邃的思想智慧堪为万世师表,他们创作的一大批经典著作经久不衰,成为文化发展史上的不朽丰碑,供后人瞻仰和学习。由杨凤东、高卓献、毕红梅编著的《中华圣贤经典解读:智》一书摘取了以儒家学说为主的圣贤经典论著中最富影响和声名的关于“智”的章句,按照指导原则――人生态度――人际关系――工作方法――人身修养――自我追求这六个板块对其思想内涵进行了解释、挖掘和延伸,并辅以正反两方面的典故论证了其科学性和正确性。
  • 妃本倾城之江山乱世

    妃本倾城之江山乱世

    “王爷,你看着臣妾干嘛?臣妾会害羞。”苏月一脸娇羞状。“月儿,你什么时候变得好女色了?嗯?”轩辕墨染笑望着苏月。——“墨染,你在哪?”断桥上,苏月无神的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涯壁,喃喃道。“我不该,不相信你的…”泪水打湿衣襟,也打痛了心。——三年后,敌国战场。一双手搂住了她的腰,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对不起,月儿,我来迟了。”
  • 青春到成熟爱情

    青春到成熟爱情

    从青春到成熟的时光,可能都有痛苦和爱情的经理吧,但愿可以从中有一些感触吧
  • 繁华落尽

    繁华落尽

    这是一本青春言情励志小说。男主人公杨正豪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在一次上公共课的时候,遇见了其他班的女生岳菲,气质优雅的岳菲给杨正豪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他决定追求她。但岳菲的心思并不在杨正豪身上,杨正豪苦苦追求也没有赢得岳菲的芳心。最终,杨正豪在同宿舍与他关系最好的吴文昊的开导下,幡然醒悟,知道自己和岳菲并不是一类人,从此便放弃了追求岳菲,开始安心学习。其间,杨正豪认识了自己的老乡赵文,赵文屡屡暗示,希望能做杨正豪的女朋友。杨正豪虽心里明白,但总还是会想起岳菲,最终和赵文也没有走到一起。毕业前夕,大家都在忙着找工作,经过爱情挫折的杨正豪,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决定回家创业。
  • 魔王是中二

    魔王是中二

    贝尔斯塔是个被众神所遗弃的大陆,十圣徒曾经将统治这里的魔王给封印了,三千年的时间一晃而过,新的十圣徒诞生了,但魔王也复苏了,可他却是个中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