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社会,势利和现实得很。学校也一样。尤其是我们上的这种国内知名一流学校。要进到这个地方来,混整整四年努力学习不挂科,操行满分顺利拿出文凭,得要付出多少努力?这些游戏规则,同是这样过来的我再清楚也不过了。张弘峰是从深山贫困地区一路拼出来的,家里一贫如洗得后半个月吃饭都靠我们大家接济。要不是后来他自己争气课余拼命打工,恐怕早就被钱逼回老家去了。
我们看见过他在餐厅被顾客责骂,也看见过他在烈日下发传单,还看见过他浑身透湿满是伤痕地把我们点的外卖送来,却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羞愧地夺路而逃。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学分一直都徘徊在分水岭上。而陈伟超则是另一个极端,他家里有钱得很,成日里不读书,只知道打球,玩闹,跷课,买名牌运动鞋,于是分数也一直在生死线上挣扎。两人之间唯一的关联,除了室友之外,恐怕就只有陈伟超以前是接济张弘峰手笔最大的那个了吧。
我们已经大四了,如果现在被处分,就再也没有把分数扭转的机会和时间了。
那一年的中元节,天上挂着一轮暗沉沉的月,前所未有的大,辉光里透着铁锈般浑浊的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地球引力的作用,才让月亮离得更近了。我紧紧握着脖子上挂的龙币,在烂尾别墅区门口站了好久,浑身都在隐隐地发颤。
爷爷的话和爷爷的笑容不止一次地在我脑海里浮现。他仿佛一遍又一遍地在告诉我,戴着它就再也不会迷路。恍惚间,我仿佛还看到了在医院里问他们信不信我,他们四个眼神里明明有疑惑却又不约而同朝我点头的样子……
午夜二十三点整,子时已起。害怕,恐惧,疑惑,发抖,什么都没用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爬进了这个烂尾别墅区的大门。我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神,告诉自己爷爷曾经说过的话,只要有龙币在就不会迷路,然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古有柳桑槐杨楝,性善养阴,常为塚树,称五阴鬼木。世阳宅前后不可栽之,为大忌也。这是爷爷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里曾经告诫过的话。而这个地方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别出心裁,到处都是这些树。年深日久,无人打理,这些树都高大茂密得几乎要把整片烂尾楼从地球上淹没掉。
植被多的地方,夏日里本来就会凉爽些,可是被植被遮挡着一年到头见不到光,那可就不是什么凉爽能形容的了。风一吹,一股刺骨的寒意从阴暗幽深的地方吹出来,直往我的骨头缝里钻。我用力握了握脖子上挂的龙币,这个时候,我除了相信我要靠它保护之外别无选择。
来之前,我已经照着爷爷讲的配方调了阴阳水点在眼睛里。我想我现在有一大半的恐惧感,就是来源于我不知道用了这个方法之后,到这里能不能,会不会看见什么。万幸的是,这个方法貌似不灵,不知道是我记错了配方或者找错了水,还是其他什么的缘故,我现在还没看到能把我吓晕过去的东西。当然,我也没能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人生真是太矛盾了……
就在我到处东瞄西望,考虑要不要用叫陈伟超名字的方法的时候,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保安模样的老头,一下子窜到我身边,我一转头就对上他那张皱巴巴的脸,差点让他吓死。我猛地浑身一个激灵,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电筒也掉了。
“小伙子,你这么晚还不回家,在这里干啥呢?”他居然还好心地来盘问我。
“我日,大爷,你知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的!!”我听他开口说话,不知怎么的就没刚才一个人在这里晃荡时那么紧张了,只顾着冲他暴怒地喊,“有话好好说嘛,干嘛突然窜出来凑这么近?我手电筒都掉了……”周围陷入一片全黑,我下意识地赶紧爬在地上找我的手电筒,全然没顾上对方这时候会不会把我当贼抓起来。
等等。这是个十来年的烂尾楼盘,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小区,哪来的这么老的保安?我在摸到手电筒的一瞬间突然反应过来。我浑身一颤,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狂奔,支援我为数不多的脑神经,以至于四肢竟又开始发抖。
“可我不是人呐……”
一句空荡荡轻飘飘的话,带着凉风从我耳朵后面飘过来,让我刚才还会发抖的四肢彻底僵了。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过这种被吓得手脚和尿意都不听使唤的经历,总之,那是种用语言难以描述地感觉。
我连头都没敢回,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刚才这老鬼一张皱了吧唧的脸,好容易手脚能动换些就赶忙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偏偏手电筒还摔坏了,怎么打都不亮。看不清楚路和方向的我只好凭着感觉一路狂奔,管他三七二十几,离这个老鬼越远越好。
天知道我到底跑了有多久,又跑到了哪里。我只知道,我跑到最后鞋子掉了,摔了一跤,手掌和膝盖都擦破了皮才停下来。摔倒的时候,脖子上的龙币在地上磕出了声,清脆地一声“嗡”,让我整个人突然就从慌乱中冷静下来。
冷静,冷静,夏恒,你要冷静。有它在,你是不会迷路的。我拼命地告诉自己这句话,然后慢慢让自己的喘息平稳下来。说好要拼一次的,我不能就这样被个老鬼吓倒了。我硬撑着站起来,用衣服擦了擦手掌上的血,想找一下我掉了的那只鞋。不过,黑灯瞎火的,我估摸着也是不知道掉哪找不回来了。
在这种荒废的地方光着脚走可不是什么小事,就算不遇到鬼,哪怕是蛇虫鼠蚁也能送你上天了。我只好脱下身上的T恤叠好,一层层裹在脚上,然后继续往前走。还好老天有眼,原本暗沉沉的月色,不知怎么就突然明亮起来了,虽说不能完全照亮树荫下的路,却能隐约照见两边埋在树荫里的烂尾楼们外墙上发白的颜色。当然,还有房前屋后那些奇形怪状的半漂半浮物种……
我懵逼了半天,一边告诉自己要认真静下心来分辩方向,一边左左右右地看着这些烂尾楼。每个楼前后左右,仿佛都有它们在动,有脸的,没脸的,没脖子的,长舌头的,眼珠子爆出来的,等等等等……不过,它们似乎都没什么心思来关注我或者吓我,仿佛跟普通的活人一样各家都在过着各家自己的日子。它们好像只是住在这里,而我才是这里的异类和入侵者。
所以,刚才那个保安老鬼见到我盘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想起来,刚才我的反应还真是有点二。要说按现在的房价,这个盘子要有人接,这些楼少说也要个两三百万一幢。可现在就是缺那个接盘侠,这些楼住不了人,就只好住这些鬼了。所谓少见多怪,见多不怪。默默地接受现实情况之后,我随意地用手擦了擦胸前的龙币,提着一口气,想着既然是这个情况,我反正来都来了,都打算好豁出去拼了,又有龙币傍身,还怕它们干啥。
“陈伟超!陈伟超!”既然没什么好怕的了,我干脆一边走,一边叫起陈伟超的名字找他,“听见就吱一声!陈伟超!你论文还没写完……”
走过一户又一户,始终没有听见回应。反倒是那些住在这里的鬼都有探头来看我这个异类。虽然它们有些模样是挺吓人的,不过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恶意要作出吓人的行为,就像平常活人一样,都只是看个热闹的态度。
“你在找那个新来的大哥哥吗?”没留意的时候,我身边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脸色白得吓人,眼眶里都是诡异的血红色,没有眼白,看表情似乎很天真地在望着我。
“你知道?!”见是个孩子,我下意识地放松了心态,蹲下身去想凑近他说话。没想到他忽然尖叫了一声,化成烟跑开了,我赶忙叫住他,“哎,小弟弟!你还没说呢!”
“你胸前那个怪兽,好吓人!”小男孩怯生生地从不远处一棵槐树后面探出头来,奶声奶气地朝我喊了一句。
“怪兽?!”我下意识地低头看,我这会儿上身一片布都没有,就剩下脖子上挂的龙币了。难道它是怕龙币?我猛然反应过来,心说这龙币果然是个保护我的神器,于是我不再往前靠近它,而是后退了两步,冲它喊话,“哦,对不起对不起,那我不靠近你!小朋友,你刚才说你见过一个新来的大哥哥是吗?”
它天真地朝我点了点头:“嗯,一个高高瘦瘦的哥哥。他昨天来的,在那边运动场看比赛!跟人吵了几句,约好今天他也参加!”
“……”我觉得如果让我见到陈伟超,他一定会在回去之前先被我一巴掌抽死。不过,在小孩子面前,我这种大哥哥还是要保持和蔼可亲的形象,以免教坏了祖国未来的花朵,“小弟弟,那你能带我去找他吗?他马上要考试了,考不出的话他就会被他爸妈罚不能吃零食了!”天知道我是不是脑抽了,居然用骗人的方法骗鬼。
“嗯,那我带你去!”还好,它是个小鬼,可能生前也跟我们一样深受应试教育毒害,所以对于我这种套路能够感同身受,“不过,你不是这里的人,没有我拉着你,你进不去那个地方的。可我怕你那个怪兽,你能先把它拿下来吗?”
“拿下来?”我默默地低头看了看挂在胸前的龙币,又抬头望了望那个孩子天真地脸。看样子,它似乎也没有什么恶意。而且我找了这么久,它是唯一一个肯出来跟我说话,有兴趣要帮我的鬼。我伸出手借着月光,隐隐约约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是一点四十五分了。我已经没有时间再继续耐着性子找下去了。
“好吧!”我伸手用力捏住了龙币,然后把它拿了下来,放进裤袋里,冲着一个鬼释放出本人这辈子最大最无脑的善意,“那你带我去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你们听说过鬼话连篇吗?知道这词儿的意思吗?
我伸出手朝它走过去,希望它能如约拉着我的手,带我去那个它说的地方找陈伟超。它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变脸了,厉声尖叫着露出它的青面獠牙,然后变作一团黑气猛地朝我扑过来……
这正应了周星驰《白面包青天》里那个小孩吐口水的场景。星爷说,我怎么可能想得到一个小孩子会有这么多的口水呢?而身处这个境地的我,又怎么会想到一个小孩子会突然变得这么恐怖呢?
我被这团黑气猝不及防地正面击中,没法反应,更没法躲开。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东西一下子用力撞飞了,然后像一片树叶似的飘出了好远,最后重重撞在一幢别墅的水泥墙面上,接着掉下来砸在水泥地上。那速度和力度,大概就跟高速上拍抖音,迎面撞上一辆擎天柱差不多。我觉得自己应该还能动,想挣扎着爬起来,掏出龙币重新戴上。可当我费尽力气拿出龙币时,那团黑气又变回了那个小鬼,一脚踩在我握着龙币的手上。
“大哥哥答应要留在这里陪我玩球的!谁都不能带他走!”
我想喊,想说话,想挣扎,可是身体却像是已经摔坏了一样动都动不了了。我感觉自己的嗓子有点发咸,喉咙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喷出来,忍了忍还是忍不下去,从鼻子和嘴里猛地喷出来。是血,暗红色的,我的血……
这下,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是死定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自己好像又轻飘飘地浮起来了,可能这就是由人变鬼的必经过程吧。我飘飘荡荡地来到一个到处弥漫着雾气又空空如也的地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我,却又怎么都找不到那个叫我的人。
“恒恒!恒恒!”
我在雾气中往前摸索了一段路,忽然就看到了很久以前爷爷住的那间四处漏风的破旧屋子。雾气散了,我飘在屋顶天花板上,看着下面当年的爷爷搂着年幼时小小的我,慢慢地翻看着一页一页发黄的书纸,讲着上面的图画和故事的情景。
“爷爷,这是什么?”
“这是鬼,叫树中住鬼!”爷爷笑着回答。
“那这个呢?”
“这个也是鬼,叫四交道鬼!”
“这个……呢……”发黄的纸上出现一副非常凶恶的画像,像极了刚才骗我摘下龙币的小鬼变化后的样子。彼时,下面那个小小的我,恐惧地躲进爷爷怀里,吓得不敢看。
“这个叫罗刹恶鬼。是非常凶恶的一种鬼。”爷爷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笑着继续讲,“长着红头发绿眼睛,男的身子是黑色的,女的经常会变化迷惑人。它们附怨气而生,以血肉为食,可于空疾飞,于地疾驰。是三十六种鬼中最凶恶的,如果见到,一定要尽量避开,绝对不可以跟它们打交道。就像……那个骗唐僧的白骨精一样。”
“那孙悟空会来把它打死的!”小小的我,那时的脑海里就只有孙悟空,提起孙悟空,眼睛里都像是放着光。
“对,孙悟空就会来把它打死!”爷爷依旧那样笑着,顺着我幼稚的话说下去,然后指着小小的我胸口挂着的龙币,哄着我,“你看,孙悟空啊,就住在这里!将来我们恒恒要是真的遇到了白骨精了,可要记住首先是不能怕它哦!只要恒恒不怕,孙悟空就会出来打死白骨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