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试一试,去把他招回来。”
那次说出这句话时的情况,与今天何星的情况既有些相似,又是完全不同的。
大四的我们,正是血气方刚的中二年纪,对什么都好奇,对什么都想试,而且是对什么都敢试。比如,和很多2B一样半夜跑去僻静的地方转,看看谁胆子大的游戏。毕业在即了,论文压力不小,我们一宿舍的六个人时不时就想玩点新花样减压。于是周末一顿啤酒小龙虾解决了之后,趁着酒兴就闹腾着要比比看,谁够胆子能在半夜的时候去当地著名的鬼屋转一圈。
说是鬼屋,其实是片烂尾的别墅群,就在市郊我们学校附近。本来是山明水秀好地方,那个开发商也不晓得怎么回事,说烂尾了就烂尾了。之后,也不知道是以讹传讹,还是哪个套路王用来吓学妹的烂招,久而久之,那里就成了学长学姐们代代相传的鬼屋。到了我们这里,就变成几个傻逼花样作死的坟场了。
这个提议一出来,我就果断拒绝了。不管他们怎么糗我,劝我,我也无动于衷。世界上有没有鬼,我活到这年纪早就心中有数了。当然,同样的,也不管我怎么劝他们,他们也是无动于衷。我一生气,干脆就自己一个人转身回宿舍了,随他们爱死不死去疯,反正这群家伙是胆大吓不死。
没有料到,事情真的就这样凑巧,好死不死他们真把麻烦给惹回来了。我回到宿舍,刚刚脱了衣服准备洗洗睡,手机就在外面响个没完。我连身上的肥皂泡都没冲,就赶紧光着身子出来接电话。刚刚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就传来蒋浩火急火燎的声音:
“夏恒,你快来!陈伟超出事儿了!我们现在送他去医院!你赶紧来啊,带上卡!”
“出事儿了?出什么事儿?刚刚不好好的嘛?”我随口问着,手里已经不知道该抓那条裤子往身上穿了。
“我们也不清楚,总之你带上卡赶紧来!现在我们去附属医院!”蒋浩匆忙挂了电话,他那头的救护车声音,以及他那些话在我脑海里炸了一样回荡着。
我匆匆忙忙穿了衣服裤子,往抽屉里找出银行卡身份证,一路狂奔着打车去了医院。见到他们的时候,剩下的这四个家伙个个弄得狼狈不堪,简直就像跑了马一样。陈伟超还在急救,他们就在急救室外面一个个手足无措地蹲或坐着。
“舍长!老大!你可算来了!”金佳斌这个家伙平时就有点娘们唧唧,这下一见到我就立刻扑了过来。
“怎么回事?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没顾得上喘口气,一把推开金佳斌,朝给我打电话的蒋浩一串问,“不是说就转一圈玩玩吗?陈伟超怎么了?”
“这……我们也说不好……”蒋浩挠挠头,又看看其他三个人,道,“你走了之后,刚开始好好的。我进去走了一圈,张弘峰也进去走了一圈,然后陈伟超也进去了。我们就在外面等他出来嘛。谁知道怎么等都不来。我们就进去找他。就没几步路!就看见他躺在那个破房子的门口了。叫他也不理,浑身冷冰冰的,我们看着不太对劲儿就赶紧叫救护车了。然后我想着我们身上都没多少钱,就赶紧让你带银行卡过来。”
“早告诉过你们别乱玩这种游戏的嘛!”我由心而发吼出来一句话,训得他们四个都没了声。看他们耷拉着脑袋的样子,我也懒得跟他们多解释了。
正好这时候急救室里的医生护士们推着陈伟超出来了。我们五个赶紧围上去,陈伟超依然还是没有醒,躺在那里脸色白得跟冻过的猪肉一样一丝血色都没有。他们四个围着医生七嘴八舌地问着,把医生问烦了,大声喊了一句:“你们谁是他家属?家属来说话!”
蒋浩他们都没了声,一个个都看着我,我只好过去答话:“我们都是他的大学同学,他家在外地,我是他们的宿舍舍长!我能问吗?”
医生上下打量了我两眼,貌似看着我比他们四个靠谱,于是推了推脸上的眼镜,道:“病人送来的时候一度有心脏骤停的现象,怀疑可能是心脏病。平时他有心绞痛,心悸,心动过速之类的症状吗?”
“没有啊!”蒋浩喜欢打篮球,一向跟陈伟超走得近,这种事情他几乎可以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们一起在校队打球都3年了,没见他有什么毛病啊。上回比赛,我都累趴下了,他还能以一敌二把分数拉回来呢!心脏病怎么可能打球那么久?”
“是啊,宿舍里也没见他有什么药在吃的!”张弘峰再接上一句。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心脏病发可不是小事,而且他这次情况很严重!”医生继续冲我道,“你既然是负责他生活的,我这会儿就这么跟你说吧,他现在就吊着一口气儿了,得尽快动手术!你们是找老师来也好,找家长来也好,总之得有责任人给他签字。别多耽误了,赶紧去联系吧!”
医生甩下这些话就走了,留下我们五个在那里面面相觑着。陈伟超进了重症监护室,而我也刷光了我卡里所有的钱,剩下的好像就只有漫长地等待了。我手里紧紧攥着手机,独自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听着外面聒噪的虫鸣蛙叫声,脑子里不住回想着陈伟超以前和现在的样子。
他是个运动健将,说是三大五粗的汉子也不为过,跟我们这种头脑发达的死肥宅可谓完全不一样。每天都头顶阳光一片天出门,混到晚上一身臭汗回来抢浴室,无数次让人想把他和他的汗臭味锁在门外,好让我们五个有口新鲜空气享用。他这种人要是有心脏病,我们这些恐怕连心脏都不能算有。可是现在,他就这样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挂着氧气,面色与死人别无二致。
都怪这几个家伙年少轻狂喜欢花样作死。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是废话。我默默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手机,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老师。无意间,看到了脖子上挂着的龙币。
这是爷爷当年嘱咐过永远不能摘下来的东西。那时,爷爷曾说过,戴着它就再也不会迷路了。
虽然时隔多年,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可是我的身体仍然能够记得,在林子里迷失时的恐怖感,以及被爷爷找到时那种绝处逢生的惊喜和兴奋。我努力思索,那个时候的我好像就是因为追着一个穿着红衣服,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姑娘进的林子。她拿着小玩具朝我招手,朝我笑,让我跟她去玩儿。我一直追,她却不知怎么的始终都离我那么一段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样子,还有她手里那个玩具,却始终追不到她。直到最后进了林子里,她不见了,我也迷路了。
我突然觉得身上由里到外一阵发凉。儿时的我还太小,并不太明白我遭遇了什么,所以只是对黑夜,孤独,狼嚎这些眼前的环境有所恐惧,可真的当我长大了,每每回忆起这些事,那就不止是那点对环境的恐惧感了。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在发抖,十几年了,我的身体对这种恐惧感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哎!有烟吗?”作为男人,当着另外四个兄弟说出自己被童年阴影吓得发抖到底不是件多有脸的事情,于是,我想这时候还是有根烟,或许能镇定一下心神。可我出门匆忙,兜里除了卡什么都没带,只好朝正在远处时不时聚头说话的四个家伙喊了一声。
他们四个像是被我叫回过神来,纷纷朝我投来注目礼。好一会儿,张弘峰才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包烟,一伸手示意我过去拿。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些,慢步朝他们走过去,拿了张弘峰手里的烟,抽出一根来点上,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用力地抽了起来。
他们四个又面面相觑了一阵,金佳斌暗中用力扯着安宇飞的衣角,似乎示意安宇飞做点什么。安宇飞和蒋浩互相又对视了一眼,最后仿佛是四个人一致决定由安宇飞先开口:“老大,你……你没事吧……”
“?”我猛地把好奇的目光投到他身上,这个文科出身的小子,憋了半天,就问出来这句话?于是,我强装镇定地朝他吐了个眼圈,舔舔舌头,“我能有什么事儿……”
“别逗了,你没事干嘛手抖得这么厉害?这烟都快夹不住了!”还是蒋浩实心眼,看安宇飞的问题没什么建设性,开门见山了,“夏恒,你是不是怕学校会处分我们,所以不敢找老师啊?”
“又不是我们的错!玩游戏的时候,陈伟超自己也同意的!”金佳斌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再说,老大当时也反对了。他自己有没有心脏病他自己能不知道吗?老大反对的时候,他怎么不一起走?当时,还是他带头起哄的呢!”
“啧,金佳斌,都什么时候了,你说这些干嘛?!”张弘峰听不下去,赶忙挡住了他的话,“夏恒,这事儿不小,陈伟超的病情要紧,还是跟老师说吧!主意是我出的,要挨处分,我自己扛,绝不连累你们!”
“我是舍长,你扛什么扛?!”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他这视死如归的话,我就觉得不爽,搞得好像我们都没情义似的。我干脆把手里的烟扔了,站起身来,认真看着他们四个道:“你们,信不信我?”
此话出口,他们四个又一阵面面相觑,好像都有些莫名其妙,但看着我的神情,似乎又觉得有几分可信。于是,在默契地达成共识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朝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们或许心里仍有疑惑,但凭着这几年大学同寝的感情,他们也会选择点头相信。
我轻轻拍了拍张弘峰的肩膀,把手里的手机和银行卡都交给了他,道:“既然信我,我现在说的每一个字,你们都要牢牢记住。陈伟超是我们的同寝,他平时是怎么样一个人,身体怎样,生活习惯如何,没人比我们更清楚。现在弄成这样,我怀疑问题出在那个鬼屋上。为了我们大家的共同利益,我作为舍长责无旁贷,避无可避。我决定要拼一拼。今天是中元节,我要试一试,去把他招回来!以今天晚上的半夜2点为准,如果我回来了,那就成功了,大家皆大欢喜!如果……失败了,你们就打电话给老师,就说是我出的主意,才弄成这样,让医生尽力救他。”
“夏恒……别去……”张弘峰猛地拉住我的胳膊,似乎有很多话一下子说不出来,“我知道你有能耐……我,我看过你的日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好奇,我……不想你出事儿。”
这个死家伙居然偷偷翻我的东西。偷看了我的日记,他还会出这种馊主意去鬼屋玩。而且,他现在还有心思跟我煽情。我强忍住想一巴掌扇死他的冲动,用力把他的爪子从我胳膊上拽下去。不过,已经无所谓了,我无奈地冲他们四个笑笑,一场同寝,我冒一次险,好过他们一个送了命,一个临毕业断了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