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恒,夏天的夏,永恒的恒。一个大学肄业快一年的小小超市勤杂工,父母是地道老实的农民,可我的爷爷却是一个饱读诗书的神棍。
我对爷爷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在儿时的我眼里,他总是瘸着腿在村口的小店门口跟人喝茶打屁,每天都是一副无所事事倒地等死的样子。据别人口传,他以前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在那个年代,有学问的知识分子那可是相当体面的一件事。可是他不学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当起神棍来,给人看风水,算命,看相,要价还很高,算是捞了一大笔。最后,因为树大招风,也害了不少人,他被拖出去打瘸了腿,从此就这样一蹶不振了,每天就会念着自己这条命是捡来的,早就该死了。
因为他的缘故,大伯的亲事告吹了,我爸说好的毛纺厂工作也丢了,我叔考上的好学校也去不成了,家里的积蓄也都被充公了。家境一落千丈,一家子就只好靠着奶奶和三个儿子种地过活。所以,他们说起爷爷,都是咬牙切齿的恨着。而爷爷自己,也就这样烂泥似的活着,如同他说的那样,这条贱命是捡来的,过一天是一天。
大伯后来娶了一个媳妇,嫁过来没几天闹着要分家,就分出去了。之后又颇多是非,实在过不下去就离了,留下一个不会说话成天流着口水的女儿。我叔被这个家闹得实在看不下去,奶奶一过世就一字不留地离家出走了,至今音讯全无。剩下我爸,娶了我妈,有了我,一声不吭养着爷爷,倒还算过得去。
可能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爷爷特别疼我吧。虽然我爸总是让我别靠近他,别听他那些神神叨叨的话,可是我对爷爷毕竟没有那些他带来的惨痛记忆,只觉得他就是一个对我很好很慈祥,会给我买零食吃的普通爷爷。
直到那一天,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我因为贪玩在林子里迷了路。夜幕降临时,我战战兢兢地躲在一个石头缝里,深以为自己要喂狼了,正在暗自垂泪着后悔不该一路追着不认识的小朋友非要跟人家玩。没料想,这时候居然有一声声呼喊我名字的熟悉声音传来。我几乎是放声大哭着从石头缝里跑出来回应他,告诉他我在这里的。那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以为这个人不是我爸,也应该是我妈或者我老师,还是同学的爸妈。绝对不会想到,最后映入我视线里的,竟然是一瘸一拐的爷爷……
回到家,我妈正在做饭,我爸甚至还没有回来,都像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爷爷和我浑身的狼狈,我妈一眼看见就骂爷爷混账,成天就知道带着我胡混,早晚会把我教坏了。我想分辩几句,却被爷爷捂住嘴阻止了。我看着他装作傻呵呵地笑着,像是喝醉了酒的人,嘴里还哼起了小曲儿,完全就是回到了平常别人口中那个烂泥一样活着的人的样子。
“爷爷,你应该告诉妈妈的!”
晚上爸妈都睡下了之后,我辗转难眠,悄悄到了爷爷住的那间到处漏风的小屋里。推开门,看到爷爷正在用不知什么东西擦着腿上还带着血色的刮痕。我不忍,跑到他跟前,小心地用稚嫩的手去触碰他腿上那些伤口。
“傻孩子,告诉他们也没用!就会干着急!”爷爷微微笑着,顺手从枕头下摸出来一个形状古怪,看起来又脏又旧的东西,随手拿过一根红绳穿起来,戴到了我的脖子上,“来,恒恒,戴上这个,以后就再也不会迷路了。记住,永远别摘下来。”
我低头仔细看着,这是一个圆形的类似硬币样子的吊坠,一面阳刻某个形状的动物,另一面阴刻着一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动物叫龙。至于这个吊坠是什么,爷爷没有到死都没有提过,我也就无从考证了,姑且就叫它龙币吧。
那次是我第一次进到爷爷住的屋子里。印象中,这里除了破旧,四处漏风,一股子霉味儿之外,就是一柜子的破书烂纸了。那是爷爷宁可扔了所有的衣服也不愿意扔掉的宝贝。用爷爷的话说,这大概就是一个旧式读书人到今天为止最后剩下的气节和尊严了吧。或者说,他这一辈子,票子房子妻子孩子都没有陪过他多久,陪着他最久的也就是这些发黄的纸了。
讽刺的是,也就是因为这些破烂的书,害得我也险些要步了他潦倒一生的后尘。
自从爷爷把这枚龙币给了我,爷爷就再也不去外面喝酒打屁瞎混了。他像突然转了性似的,天天窝在自己屋里,不知道干些什么。我爸妈对他的成见也越来越深,他们不准我跟爷爷说话,也不准我进爷爷的屋去看他,好像他有什么传染病,就怕传染给我。我只好偷偷趁着夜里他们睡了之后再去看爷爷。
老实说,我那时虽然只是小学生,可看见他们这样对爷爷,内心总是有些不平和气愤。爷爷好像也知道我爸妈的心思,可他却总是像以前对着他们时那样一脸傻呵呵地笑着。他总是给我讲一些神怪故事,不同于寒暑假各大电视台轮播的《西游记》,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那时候的我还图样,正是和所有小孩子一样被孙悟空迷住的年龄,对这些额外的神怪故事,自然也是有兴趣的很,几乎每天都要赶场一样去找爷爷说故事。我先兴致勃勃地讲今天孙悟空怎么三打白骨精,爷爷再顺着白骨精给我讲一些白骨精外传,以至于我到后来都有点迷糊三打白骨精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现在想来,那些时光,仿佛都是欢乐中透着更深的意义。
没过一年,某一天早上,爷爷突然就病了。第二天早上,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躺在他的屋子里走了。一切都那么突然,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病的,前一天他还在笑着给我讲故事。第二天还没起床,就听见我妈在外面叫唤着老爷子去了。
爷爷的丧礼草率得不能再草率,大伯和三叔都没来,就我爸和我妈在家里草草做了一下仪式,然后就直接下葬了。爷爷的屋子很快就被搬空成了储藏室,东西都扔了,烧了,里面放满了农具,柴草,修理工具,甚至还有粪桶。从原来的一股子霉味儿,变成了一股子臭味儿。爷爷故事里的人走茶凉,赤条条来去无踪就这样真真地摆在我的眼前,残忍又有些无奈。
慢慢地,随着我的成长和经历,我仿佛越来越清楚地感受到爷爷当初给我讲的故事并不简单了。这些故事,仿佛是爷爷早有预测地告诉我的。我不止一次地想到,我的爷爷,可能并不是一个神棍。
终于,大四那年,我知道了,确信了这个秘密。这也是我差点被学校开除,记大过,没法正正经经毕业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