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大将军姓秦名彦,徐州人。他与那位二将军毕师铎为结拜兄弟。原本同在军中为卒,后来他因事入狱,毕师铎便联络死党帮他越狱。秦彦天生便是亡命之徒,他一不做二不休,趁势砸狱造反,放出囚徒,聚众攻打所在的下邳县衙。杀了县令,取其物资,便整顿兵马欲投奔黄巢。一路追随直到江南,不想黄巢已奔岭南。于是秦、毕二人便带着一群死党在扬子江畔做了“劫江贼”。这一年来听闻黄巢又已北上,不日将至江南。他们便又振奋起来,自称是黄巢的先锋军,在此处立旗招兵,专事劫财掠货。不过好景不长,近几日,听说朝廷委派兵马大都统高骈已率军杀至江北,一路上对黄巢屡有胜绩,直待与之决战了。秦、毕二人心中正在惶然,不想却收到了高骈的招降书。
原来,是时天下大乱,王仙芝、黄巢起义威震华夏。四方如秦彦一样趁乱而起的“山贼野寇”更是数不胜数。朝廷为集中力量消灭黄巢,对这些小盗小寇多以招抚为主。一方面可防止他们汇入黄巢大军,另一方面也可使他们成为朝廷对付黄巢的羽翼爪牙。
秦、毕二人并不傻,收到高骈的书信,知道这是讨官要爵的好机会。不过眼下他们发愁的却是如何给高骈回信。那封招降书他们是费了老大劲儿才看懂的。心想着自己的回信,既要说明要求,又要不卑不亢、文采四溢。不可让高骈小觑了。
毕师铎遣散了堂上的闲人,令人为崔致远松绑。他说明用意之后,问崔致远可会写四六骈文。崔致远答道会。没等毕师铎说话,秦彦忽然拍着椅子坐起来。他不理崔致远,只是对着毕师铎说:
“他高骈有什么了不起?管他是什么燕国公,还是太尉、都统,要是真干起来,谁怕谁?到时候,兄弟们和黄巢来个首尾呼应,定能把高骈杀个屁滚尿流。”
毕师铎言道:“大哥此话不虚,不过那黄巢对我们却也无恩无德。当年我们千里迢迢投奔他,他自顾自走他的。如今我们又何苦为他效命。若是这高骈待我等不薄,归顺朝廷也未尝不可。”
秦彦听罢也不多说,只轻哼一声言道:“那说好,要是不给个刺史什么的,不干。”
崔致远听明白他们的意图。随后,毕师铎命人带崔致远去后院。原来这庙中还有座藏经楼,只是如今只有楼没有经。此处桌椅还算齐全,笔墨纸砚也随后备上。不一会儿,又有人送来茶点果品。虽然如此,屋中总还立着个人看着他。
崔致远也不再多想。整理一下衣衫,平静一下情绪,坐下略吃了些东西。此时天光已亮,透过灰尘密布的窗格可见外面的晨光。毕师铎交代他今夜前必须完成,因为明天高骈的人便来取信。
他展开高骈的来信,细读道:
“……吾率王者之师,必期无战;遵奉圣君之德,可恕有瑕。先则招而后则讨,兵家所贵;远者怀而近者悦,帝道方兴。今者圣泽濡枯,皇风荡垢。果愿归降,可委郡符;展效忠节,当补功名……”
这倒还是他第一次读朝廷一品大员的文书。他自幼为了科考苦练文笔,在县尉一职时,也是以处理公文为主,所以虽然经历了一番惊吓,此时提起笔来仍是信心满满,落笔生风。
“……巢鸟知风,园葵向日。能投善教,愿效忠良……”
将至傍晚,崔致远被叫到前殿,把信稿读给秦、毕二人听。秦彦听完后未置可否,摇摇摆摆走了。毕师铎看大哥没什么意见,便让崔致远回藏经楼把信正式誊写一遍。崔致远正待退下,进来了个兵士向毕师铎禀报:
“二将军,前哨报高骈的使者将于明日巳时到。”
“可知来者姓名?”
“好像叫什么——东面招谕使判官——顾云。”
崔致远一听大吃一惊,心想,竟然是他!顾云果然在高骈幕府,而且已是判官。他心里怦怦直跳,意识到这当是自己脱身的良机。转瞬间,他急中生智,略一思忖,转身向毕师铎言道:
“二将军,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否?”
“你说吧。”
“古人云:‘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看将军军中多是黑衣戎装,明日高骈使者至,若见是短衣者为其递送文书,恐见笑于朝廷。在下虽然贫鄙,尚有一领长衫,可借将军手下明日穿用。”
毕师铎听后,上下打量一番崔致远,说道:
“这倒不用,先生好意心领了。我们这里长衫长袍、锦绣纱罗都有。不过所说的礼数倒是应该注意,莫让他们耻笑。我看先生倒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不如明日你为我们递交书信如何?来人啊,一会儿选几件衣服,让先生挑挑。”
崔致远听罢,心中暗喜。
次日巳时,崔致远在藏经楼上听得前面人声鼎沸,料想顾云已经来了。毕师铎却迟迟也没有差人来唤他。他心中焦急,在屋内左右徘徊。直到过了午时,才有人来命他带上书信去前殿。
崔致远把用锦绫包好的信札紧紧抱在怀中,他忐忑紧张,心想如果暴露了,恐性命难保。
来到前殿,见乌压压的人群分两边站立,左右前排各坐着一些人,可能是些头目,看上去还颇为整齐肃穆。透过人群可看见当间坐着秦彦,他的侧旁坐着毕师铎。而中间客位坐着一个穿绯色官袍的人,他头戴官幞,腮边几绺短须。神采潇洒,器宇轩昂。崔致远望见他,差些叫出“顾云兄”。
只听顾云说:“前日里,又传捷报。张璘将军在信州再破黄巢之军,这已是四败巢军了。想来黄巢已为强弩之末,我看他的归处就在淮南。巢贼一灭,太尉不日便要进驻扬州,坐镇东南了。他心意里,希望广招英豪、遍揽群贤。他怜才爱士,对朝廷也是功高勋重。追随他,敢保诸位建功立业、青史留名。”
顾云说时,洋洋洒洒、神采飞扬,秦彦在旁边却神态恹恹,提不起精神,他也根本没接顾云的话。结果好一会儿,双方沉默无语,冷冷静静。一旁的毕师铎急忙接过话来:
“把回高太尉的信呈给顾判官吧。”
旁边有人推了一把崔致远,他心头一惊,急忙低下头,捧着锦绫包走向堂中。
走到顾云身前,他侧眼偷瞥一下秦、毕二人,双手将锦绫包送向前。顾云正待让手下去接,这时崔致远徐徐抬起了头。顾云抬眼一看,惊得差点叫出来。崔致远急忙朝他使个眼色,顾云一见心中明白,瞬间恢复平态,自己伸手去接。双手触到锦包时,崔致远用手轻轻扶住顾云的手。动作很小,似乎是为了在交递过程中,让对方接稳,而其实他是为了让顾云摸到锦包里的一处凸起。他手捧的时候,正好可以掩饰。原来他事先给顾云写好了一张纸条,备叙来龙去脉,叠好后与书信一起包在锦绫中。
顾云接过来,一摸心中明白。便又对秦、毕侃侃而谈:
“书信自会传达,二位的心意,在下也已知晓。理当在太尉面前美言。太尉既已应允郡守之职,自不会失言。当此非常之时,皇上特诏我家太尉行墨敕除授之权。淮南巡内军政各职,他皆可自行决断。二位但放宽心,一月之内,大军当进扬州。请二位将军提前整肃人马,到时我自会来邀招诸位。”
言罢,顾云起身告辞。他顾盼自若地从崔致远身前走过。安步行到山门外,回身向送行的毕师铎拱手道别,仪态潇洒。随后下山乘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