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姜夔《扬州慢》
这首《扬州慢》是姜夔自度之曲,专为感怀扬州而作。词中的杜牧、竹西、春风十里、二十四桥,追忆都还是唐时的扬州。
扬州,尤其是唐代的扬州,不仅在文人的辞赋中,而且在中国的城市发展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
在城市形成的过程中,“城”的防御功能一直是第一位的。唐代,通过统一规划设计而建成的长安、洛阳,依然是承继历史上“里坊制”的城市理念。城市封闭在高大的、有防御功能的城墙内;居民与宫廷政府严格区分在外城和内城里;城市通过整齐统一的街道划分为一个个里坊。作为居住区,里坊也建有坊墙,并以暮鼓晨钟施行宵禁。而体现城市商业功能的“市”一直仅被限制在特定的小区域内,如唐长安的“东市”和“西市”。所以虽然当时的长安、洛阳已是国际性的大都市,但在某种意义上却还是旧都市,是中古时代的都市。
中唐之后,随着商业的发展,城市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而最能体现这一变化的便是扬州。一方面扬州还承袭着严格的内外城模式,将官府和居民区分开,另一方面,那时的扬州,商贾如织,行旅拥弊。居民区中的里坊制度已逐渐破坏。特别是在沿河近桥边,百姓商人开始推掉那已经毫无用处的坊墙,沿街的市肆甚至开始侵占衢道。当许多城市还沉睡在宵禁的寂静中时,扬州则已经是“夜桥灯火连星汉”了。扬州的城市发展,为宋元的市肆,乃至现在意义上商业城市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这些变化主要是因为扬州经济和商业的发达。时人便称“扬州富甲天下”,有“扬一益二”的说法,意思是当时扬州第一,益州(即成都)第二。这里指的是商业城市,长安、洛阳并不在其列,可见当时人们脑海中已对这两种城市有了区分。
扬州的富庶首先是因为她所在的江淮地区经济发达,中唐之后,国之赋税已“十之七八仰仗于江淮”。更由于运河的原因,扬州成为漕运、盐运以及南方各种商品的集散之地。而当时长江的入海口也离扬州不远,所以她还是对外交流的中心之一。“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那时的扬州拥有着繁华、快乐和梦想。
高骈此次重新修缮城郭,乃是继隋炀帝之后,扬州城最大的一次工程。城垒修筑完缮后,扬州城墙高池深,周遭四十里规模宏大。北抱雷塘,西枕蜀冈,东、西被漕河围绕。扬州城内又分为子城和罗城。位于北面的子城,面积小而地势高,又称“官城”“牙城”或“衙城”,乃是官府所在地。它自有一道城垣,节度使府,即衙府,还有高骈的道院、迎仙楼等都在官城。而罗城即是外城,又称“大城”,乃市民工商所在,也是扬州活力所在。杜牧有诗“街垂千步柳,霞映两重城”,“两重城”便是指官城和罗城。
扬州城内水道纵横,桥梁密布。所谓“二十四桥明月夜”,盖指有名者而言,其实不止二十四桥(也有说二十四桥是一座桥的名字,更有人考证“二十四桥”便是“阿师桥”的讹传)。这城中水道最主要的有三条,其中一条贯穿南北者,称“旧官河”。韦庄诗云:“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说的便是这一条。这本是官河(漕河)的一段,宝历二年(826年)王播镇扬州时,另开新河,取道扬州城外。城内这段河道被称作“旧官河”,它虽不再是交通干流,却是串联扬州十里繁华的项链。从作坊桥到青园桥,二十四桥中大部分架在旧官河上。官城南门,有下马桥。其东便是作坊桥,向南依次有洗马桥、南桥、阿师桥、周家桥、小市桥、广济桥、新桥、开明桥、顾家桥、通泗桥、太平桥、利园桥、万岁桥、青园桥。
其中周家桥在旧官河中段,更显得繁华喧闹。桥东南角有一处酒楼唤作“琼花阁”。琼花之于扬州,就好像牡丹之于洛阳。用得了这个名字的酒楼必有来头,这座酒楼正是扬州首富周师儒所开。
二层转角的一间雅静的阁儿里,崔致远早早地一个人坐下了。
月前,好友罗隐到了扬州,今日一早顾云陪罗隐去游城东的后土庙,崔致远径自到琼花阁定下酒菜,等着他俩。
他们三人在长安相识,逆交甚厚,常以诗酒往来。罗隐比他俩大不少,诗名也早在他俩之上,但却命运多舛。当崔致远、顾云二人带着功名离开长安时,他仍然屡试不第,久困于京城。广明之乱,黄巢兵占长安,他侥幸逃了出来,从此也断了进士之梦。回乡途中,路过扬州,便寻到顾云、崔致远,也欲投奔高骈。可迤逦了半月,毫无门径。罗隐对扬州也便心灰意冷,便打算还是回老家杭州。几日来,崔、顾二人便轮流陪着他四处游玩。今日之宴,便是作为饯行。
崔致远倚着窗槛,看着外面的景色。这转角处的阁儿,朝西朝北都有窗子。向西可俯看官河和两岸街道;向北可远眺官城以及高耸的迎仙楼,所以这琼花阁也被人谑称为“望仙楼”。
这是中和二年的六月间,正是盛夏之时。此时以近正午,街中桥上,人来车往,熙熙攘攘。虽然今年入春之后,一直雨水偏少,河道中水位较低,但河岸巷边,仍是杨柳依依,景色怡人。
崔致远脑中冒出好几个人的诗句来。不论是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还是张祜的“十里长街市井连”,抑或韦应物的“华馆十里连”,描写的都是眼下这条旧官河两岸的通衢大街。它的繁华秀美尽在这些辞句中,早已被前人写尽。所以崔致远来扬州虽已二年有余,却未敢再写什么。他心想,这些诗句虽然优美,但都盖称“十里长街”,其实不详。旧官河沿街实为九里三十步,倒是罗隐前日的新诗“九里楼台牵翡翠”写得确切。正想着,却看见周家桥上,顾云和罗隐翩翩地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