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顾云的仪态风度,罗隐实在只能说是“貌不惊人”了。他的容貌说来还有段故事:当年在长安时,罗隐虽未中第,也并非什么名门,但他的诗篇却已然传诵街巷。宰相郑畋之女深好罗隐之诗,常有爱慕之情。恰巧一日,罗隐通过关系登门拜谒郑相公。郑畋便让女儿躲在帘后暗窥。罗隐走后,宰相的千金从此再未开口提过罗隐。这段笑谈当时在长安士子间流传。不过,罗隐并不在意,他常常自嘲道:“以鄙人的容貌,未学黄巢,可算是‘不怨天,不尤人’了。”
想到这些,崔致远不禁笑了出来,可紧跟着又是一声叹息。说起来,当年顾云能使崔致远留在扬州,这次他与顾云两人却无法为罗隐谋个差使,心里很不是个滋味。顾云感叹这其中个由,说“此时扬州非彼时扬州,只因多了两张口”。他们明白那指的是“吕”字。
两人说笑间走上楼来,崔致远便唤店家上酒菜。三人入座,其乐融融。
“江东,把你刚才在后土庙题的诗念给孤云听听。”罗隐自号“江东生”,顾云就只称呼他“江东”。
罗隐笑道:“适才与士龙携游后土庙,正遇那个张守一率领一班道众做法事,说是向后土夫人求借天兵保佑扬州。一时兴起便留了首诗在那里。”
这后土庙,也叫琼花观,那鼎鼎大名的琼花便在庙中。不过从崔致远来到扬州后,就对后土庙没有好感。此处一直被吕用之一党占据,名为其修持之地。里面豢养了一群道人,其实就是他们的爪牙。如今的住持张守一,便是吕用之向高骈推荐的。
罗隐于是把诗诵读出来:
四海干戈尚未宁,谩劳淮海学仪形。
九天玄女犹无信,后土夫人岂有灵?
一带好云侵鬓绿,两行嵬岫拂眉清。
韦郎年少耽闲事,案上休夸《太白经》。
崔致远听罢大惊失色:“罗兄,你将此诗题在了后土庙的墙上了?”
“正是。”
“可曾落下名款?”
“‘江东生罗隐’,一如长安时所用名号。”
崔致远顿足道:“士龙,你为何不阻止罗兄。此诗若……”
他欲言又止,却以目示外。一旁端起茶壶正想斟茶的顾云不耐烦了。“吞吞吐吐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崔致远见顾云也如此没有警觉性,不禁有些着急。他顺手沾了一下滴在桌上的水,用手指写了一个“察”字。
其实顾、罗二人已知其意,崔致远忌惮的是“察子”。顾云看到这个字却忽然火气顿生。他把手中的茶壶往桌上一蹲,忽地站起身来,走到阁儿外,四下里喊道:
“‘茶’?‘茶’呢?有没有‘茶’?”大喊几声后,店家急忙答应,他这才气呼呼地坐回来。
“我已看过了,‘察’没有上来,既然没有‘察’,我们就喝酒。此时此地正可以畅谈阔饮。”三人互视,不禁会意大笑。
崔致远一边笑一边摇头,“如今天下大乱,我等在这锦绣花堆般的扬州,世人多以为我们可以尽享太平,哪知这里更似囚牢。奸人当道,钳人口舌,百姓道路以目,噤若寒蝉,只怕祸从口出。”
顾云接着说:“想必江东也听说吕用之的‘察子’了吧。”
“有所耳闻,正欲探问其详。”
“这些‘察子’约有百许人,都是吕用之在各府县招募的,多是些负罪停职的胥吏,阴狡狠坏。吕用之豢养着他们,以备支使。每日间这些人游逛在闾巷间,充为耳目。自从有了察子,士庶百姓莫不谨言慎行。以至于那些家中呵妻训子的话,都会传入吕用之的耳朵。”
“吕用之只收些这等角色充当爪牙,就搞得整个扬州城都屏息裹足,岂不也是笑话。”
“这些察子不过只是他的耳目,还有那左右镆铘军,难道你没听说?”
正说着,崔致远忽然止住他们,原来店家端酒菜进来了。三人急忙先趁热斟酒吃菜。崔致远只盼他们少谈吕用之,便频频劝酒,但罗隐却兴趣盎然,饮下两杯后,继续问顾云:
“那镆铘军可是由后土庙中的那个张守一掌管的?”
“正是。”顾云扭头看了看阁儿外,“这个张守一你也见过了,本来就是个田夫,长得一副憨实的相貌。可经过吕用之的推荐,高燕公偏偏觉得那相貌是真仙才有的鄙朴的气韵。对他的礼敬不次于吕用之。如今已是左镆铘军使,实为吕的爪牙。今年又来了一个诸葛殷,也是吕的私党。此二人被吕用之说成是玉皇遣送下来的左右尊神,是来护送高燕公得道升仙的,燕公怎能不优待他们。诸葛殷现在是右镆铘军使,而吕用之本身还是节度使推官,并兼盐铁转运之职,所以扬州城的兵柄财权都已落入这一伙人手中。”
崔致远在一旁虽然一直未语,但听到此,也不禁长叹一声,“妖形鬼态,魑魅魍魉。”
罗隐侧目看了崔致远一眼,淡淡一笑,“何以知其是妖形鬼态,所谓‘如有所誉,必有所试’。或许这三人真的是神仙下凡呢。”
顾、崔二人摇头苦笑,“神仙下凡?说实话,他们那些伎俩称不上奇。倒是高燕公叱咤半生,却对此深信倾服,实让人不解。”
“都有些什么伎俩?讲来听听。”
“无非是方术香药、仙书神符之类,只要能言善辩、厚颜无耻,便做得出来。”
顾云又摇摇头说:“也未必,有些事常人做不出来。比如那日,他说经过占算,说城东门外会有火灾。当夜他便真的密遣察子前去纵火。这样的事恐非常人做得出来吧?”
“他们这样或可蒙蔽高骈,但其他人呢?高骈往日的亲信难道没有人提醒他吗?”
“以前有,如今没了。高燕公的那些旧将,如梁缵、陈拱、冯绶、姚归礼,想必你都听说过。可知他们现在何处?杀的杀、逐的逐,无不被吕用之谗言所害。就连燕公的亲侄高澞也只因多说了两句不满之语,不得不远走他乡。”
“如此说来,这三个‘神仙’果真也算是神通广大了。”
“他们三人自号‘广陵三仙’。吕用之自称是吕洞宾的胞弟,号磻溪真君;张守一号五藏将军;诸葛殷号赤松子,自称是玉皇的驸马。”
罗隐听罢哈哈大笑,“他们是广陵三仙,我们当年在长安不也是‘宣义坊三鬼’吗?三个酒鬼。”
罗隐见崔、顾二人并未笑,面色依然凝重,不禁又笑道:
“看来此地果真不宜我久居,像你俩这样,为五斗米之俸,变得如此不洒脱,非我所愿也。”
他扭头看见墙边的条案上放着笔墨——正是为客人墙上题诗而备,便欣然起身走过去。
“好不容易来扬州一次,自当多留些文字。”
崔致远伸手欲拦他,顾云倒说:“让他写吧,大不了写完再涂了。”罗隐于是边笑边走到墙边。
他拿起毛笔,眼望窗外,思索片刻,“早听说高骈的迎仙楼,此番纵游扬州,高楼却只能远眺,未能登临,实为一恨。”
窗外西北面,正可依稀眺望扬州城的制高点——迎仙楼。于是他饱蘸墨汁提笔挥洒道:
鸾音鹤信杳难回,凤驾龙车早晚来。
仙境是谁知处所,人间空自造楼台。
云侵朱槛应难到,虫网闲窗永不开。
仔细思量成底事,露凝风摆作尘埃。
落款是:江东生罗隐题淮南高骈所造迎仙楼。
崔致远正待细读,顾云已走过去一把夺过罗隐手中的笔,蘸足墨,厚厚地将墙上的诗句涂黑。罗隐倒也不在意,一面大笑一面坐回酒桌。
顾云白了他一眼,“什么都敢写!你这酸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走哪儿都要题诗。”
“改不了了,既命中注定无功名美妾,此生便以诗酒相伴。”
一旁的崔致远此时却盯着墙上那黑黑的墨迹若有所思,整首诗虽然还未看清就消失了,但最后那句却分明已过目难忘。他久久神驰,好一阵子才缓过来。
“罗兄,说到题诗,我一直忘了问一件事:你可曾在龙丘县的双女丘上题过诗?”
“啊,对!对!你曾在龙丘做过县尉,想必是见过我的诗了。”
罗隐颇显兴奋,“此事说来话长,想来已是十八九年前了。那时我还年少轻狂——现在也算轻狂,只是不年少了——有一阵子也崇仙好道。曾去龙虎山天师府拜访张真人,却正遇他下山欲去捉龙,便随他同去龙丘。不想没看见龙,却遇到一对孤女。天师好心收养了她们,埋葬了她们的亡母。我也随缘题了首诗以记此事。那两个女孩的名字还是我和天师起的,便藏在诗句中。应该是,……一个‘露’,一个‘香’。后来天师各加一字,好像是叫‘玄露’和‘紫香’。”
崔致远的心里“怦怦”直跳,强压着嗓子才从容地说出话来:
“那后来呢?”
“后来我便去长安投考了,结果若干年后有缘结识了二位。”
“张天师和两个女婴呢?”
“女婴无依无靠,张天师便把她们带回龙虎山收养。想来如今也该十八九岁了吧。”
“那你如何看龙丘上的龙呢?想必你也听说了许逊的故事。”
话题转到这里,气氛似乎好了许多。崔致远的追问勾起了罗隐的追忆。顾云在一旁也好奇地听着,安静地自斟自饮。罗隐则时不时向他伸过空酒杯,一边说,一边讨酒。
“神鬼之事,姑且存之。不过我真的下到那龙窟中看了,确是一处神鬼莫测的地方。我当时乘兴而去,想见识见识天师如何捉龙,谁想天师却说龙已遁形。”
“遁形?!何意?”
“哦,是这样。天师说,那条逃出来的龙,本已潜入江中,但它料到难逃天师的法术,便遁入江边一女子的体内。这女子便是那对女婴的生母。她无婚而孕,遭村人唾弃。荒丘上生产后便失血而亡,身世凄婉可叹。”
“这……如何解释‘遁形’?”
“也就是说女子产下的那对女婴便是龙化形而来。咳,我也说不清楚,说多了岂不也是妖言惑众了,哈哈。”罗隐慢条斯理,一仰头饮干杯中酒,“张真人当时说得光怪陆离,我其实也只当作故事听。历经此事,便知自己没有这个慧根。因为这些事连说给自己都不信,更不用说跟别人谈仙论道了,还是做些功名之事吧。不料青春蹉跎,功名也没做成,全然是个废人。比起吕用之之流,虽然鄙视他们,却果真还不如他们。”
罗隐感慨不已,崔致远却早已神游千里:龙“遁形”为两个女婴,那么玄露和紫香岂不就是龙女?她们身怀使命,再赴龙丘,为的是放出窟中镇锁的蛟龙;母亲留给她们两枚“舍利”——那就应该是龙的“舍利”——怪不得当年问紫香,吕用之为何盗走“舍利”,她说与龙有关……那“舍利”——或叫作“龙珠”——又能做什么呢?……
正在乱想,忽听顾云叫他。
顾云嚷嚷着酒喝够了,“明日一早,燕公召见,还需回去早作准备。”
“难得啊,他还能见你们这些俗人。”罗隐意犹未尽,握着酒杯不肯起身。
“还是为了那个谢表。”顾云看了一眼崔致远,“本来交给孤云写,谁想他写了四稿,燕公都不满意。”
“犯上不恭的话,我是写不出来。”崔致远并不服气。
“他老人家现在眼里只有玉皇大帝,哪儿还有朝廷。他想说几句泻火的话,你随着他的意就行了。要说不恭不敬,朝廷怪罪的也是他啊。”
罗隐在一旁忙问缘由。顾云答道:“朝廷降旨去了燕公的都统和盐铁转运使之职,而给了侍中这样一个虚衔。燕公心中有火,想借谢表以宣不快。”
罗隐摇摇头,饮干杯中之酒,扶着崔致远站起来。
“若说刀笔精通、吏道纯熟,还是要向士龙多学。”他拍着崔致远,“不过他已经老朽了,你还有些血气。”
顾云在旁边一撇嘴,也只是置之一笑。他们正待走时,罗隐却又站住。看看墙面,又看看窗外,叹口气,“乌黑一片,不必留了,不必留了。”不知他说的是墙面还是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