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尚家老宅坐落于城市的边缘,接近乡村却也不是乡村。一个世纪之前,那里还是一片物产丰饶的小镇。因其水陆交通便捷、物产丰饶,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多汇集于此。一百多年的时间过去,往日的繁华鼎盛荡然无存。子薇看着眼前的白墙黑瓦、翘角飞檐,不胜感慨。尚莱指了指前方一条小巷,“看见那个门口挂着红灯笼的院子了吗?那就是老宅。”
子薇踩着石板路缓缓前行,尚莱在后边开着手机的电筒。电筒的光照在泼过水的石板路上反射出无数细碎的光点,合着天空寥寥几颗的星斗,倒也相映成趣。老宅的门前挂着两个老旧的红灯笼,尚莱说那是老宅这边的风俗,家有远归客就要在门口挂上红灯笼。
老宅的门里是一个子薇从未见过的世界。青石铺地,门前有一个底部生满青苔的水缸,里边储满了雨水。向前行几步,左前方就是一座月亮门。门里黑洞洞的,不知通向何处。而右侧则是一座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边飘散着袅袅的香烟。子薇觉得那香气她似乎在哪里闻到过,还未回过神,眼前出现的一位老者便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莱,回来了?”,老者拢了拢头上短短的白发,背手站在正厅的门口。尚莱深深鞠了一躬,子薇见状也有样学样的鞠了躬。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然,“既然带了客人,就进屋说话吧”。说罢他理了理身上的灰色中山装,转身进了正厅。
尚莱悄悄和子薇解释:“那位是叔祖父,说白了就是我爷爷的弟弟。前些日子他联系我让我回老宅一趟。叔祖父人很好,不会讲究些有的没的,你不用紧张”。子薇抿了下唇,点点头,迈过足有一尺高的门槛进了正厅。
正厅的陈设在子薇看来好像清朝电视剧的拍摄现场。正中挂着“悬壶济世”金字匾额,匾额下方的墙上是一幅药王图。两把太师椅、一张八仙桌占据了药王图前方的位置,看来那是主人的位置。两边整齐排列着几张和主座相差无几的椅子和高几,显而易见那里就是客座。?
尚莱见子薇看着一堆椅子发愣,悄悄指了指右手边最里边的那个椅子,示意她坐在那里。而他自己径自走上右手边的主座,待到尚叔祖坐下之后才落座。主座上的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后谈起了一些医学方面的话题,子薇压根儿听不懂。她嗅到空气里飘散的淡淡药香,抬眼看向另一排客座后边的博古架。
架子上错落有致的放着一些书籍和瓷罐。书籍有新有旧,都是书脊朝外,子薇隐隐约约看见有几本书上边标识着“伤寒杂病论”、“千金方”、“神农本草经”一类的字样。“看来假正经这点倒是没吹牛,果然是数代从医。单瞧这些藏书,最早能追溯到同治年间。可惜了尚慈主任,要是活到现在,必然是一大家”,她偷偷看了一眼尚莱,暗忖“生在医生世家,难怪他报志愿的时候想都没想就选了临床医学。但愿他现在已经找到自己要走的路了,否则社区诊所的环境非得把他憋闷出病不可。”
将视线移到瓷罐上,看着红纸上边的小楷,子薇感到一阵眼酸和头疼。“这都是什么字啊,‘加味逍遥丸’、‘安宫牛黄丸’,还有……笔画好多啊,是‘麝香’!”,她掐了掐睛明穴,觉得自己不仅是眼睛酸,心更酸!“尚莱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居然‘抱着金碗讨饭吃’。他知不知道纯天然的麝香市场价是多少啊,知不知道安宫牛黄丸被炒到什么行情了,知不知道单凭他家的底蕴足够他轻松赶上他父亲啊……算了,咸吃萝卜淡操心,夏子薇你也是够了!”
此时尚莱和尚叔祖的谈话已经接近尾声。鉴于此时已近黑夜,叫车回城已然不可能,尚叔祖特地将两人安排进前几日打扫出来的厢房休息。尚莱放下手机,向子薇招了招手,“我带你去吃晚餐”。子薇很是平静的点了点头,转头问尚叔祖:“叔祖想吃些什么?”。没想到老人家朗声大笑,一双眼里写满了“你小子使坏”,指着尚莱一声“训斥”脱口而出:“小莱,你居然把客人晾了这么久。还不陪客人出去!”。尚莱闻言也是“诚惶诚恐”的拉着子薇的手腕“落荒而逃”!
在被尚莱抓住手腕的时候,子薇的大脑突然宕机,直到七拐八拐到了一家老馆子门口,才恢复正常。老馆子没有招牌,更没有城市里常见的霓虹灯箱,门前只有两块长满绿苔的高高石台和一块四四方方被风吹雨打得看不清字样的幌子。店里更是装饰简陋,几张被擦到包浆的桌子,地上整齐摆放着几条长凳,门口的柜台上过年时贴的福字已然退了颜色。柜台里边的架子上空空如也,想必从前那里摆放着各种各样的美酒和特产吧。
子薇一脚踏进店门,店老板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柜台后边站起。他拉过毛巾擦了擦脸,转身进到厨房端出一个黑黑的瓦罐放到桌上,又看了看一脸“大义凛然”、“临危不乱”的尚莱,面无表情的回到柜台里边见周公去了。
“尚莱,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子薇皱着眉搓了搓手腕,“居然让店老板等你到天黑,真有思想”。尚莱到柜台拿了两副碗筷和一个长柄木勺,他将手里的东西摆在桌上,长腿一迈坐上长凳,“提前预约好了,没想到叔祖竟然拉着我聊了那么久”。随后十分绅士的用木勺舀出瓦罐里煲好的花胶,递到子薇面前,“最近容易上火,乳鸽就不点了。花胶鹌鹑虫草花,补血养颜,这个季节喝刚好”。
子薇端过汤碗,嚼着煲得软滑的花胶,心里一阵惊涛骇浪:“我的天啊,尚莱这是职业病发作了?连个药膳都要讲究到这个地步,不过是份晚餐啊。话说回来,这家的花胶煲的真是不错,比城里那家粤菜馆子的好多了。也不知道价钱贵不贵,回头一定补给他”。
尚莱从瓦罐底捞出一只鹌鹑放在碗中用筷子细细的剥着上边的肉,眼睛转向已然趴在柜台上一脸苦瓜相的店老板,“张叔叔辛苦,前几天我寄来的花雕味道如何?”。说完这些,他不顾老板已经欲哭无泪的表情,直接将剥下来的鹌鹑肉夹到子薇的碗里,“尝尝这个,如果觉得口味淡,桌上有辣酱可以加”。
一顿晚餐便在一种非常诡异的气氛中结束,只是子薇对于店老板的纠结一无所知。被尚莱领回老宅厢房,看着厢房卧室的老檀木百子千孙架子床,子薇一阵头疼,“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尚莱从柜子里抱出一套枕头被褥放到外间的藤编躺椅上,略带几分歉意的看着子薇,挠了挠脸颊,“不好意思啊,可能是叔祖搞错了。真是抱歉,今天晚上就这样将就一晚吧”。可能是尚莱言辞恳切,子薇终究坐在架子床上摆了摆手,“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起早回城里上班”。随后合衣侧卧,一只手很是自然的放在了枕头下边,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等到子薇睡熟,尚莱从藤椅上起身,信步走去老宅正院的祠堂。尚叔祖依旧穿着那身中山装,站在供桌前将已经点燃的檀香插进香炉。老人将另一把黄铜钥匙交给尚莱,尚莱双手接过。而后两人坐在祠堂的蒲团上,聊了很久,直至天光见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