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蒂娜有空的时候去事务所上班,其余的时间则在学校上课,周末的时候她偶尔也会到事务所住上几天,所欠的钱不久后也还清了,日子过得很平淡。但是她唯一的担忧在于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自己的家了。
一天,蒂娜如往常一样在教室内上课。负责授课的教授课上到一半忽然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他点了蒂娜的名:“刚才我出去接了个电话,是你父亲的。他说一直没办法联系上你,现在他在楼下等着,我觉得你应该见他一面。”
蒂娜知道这节课无论如何她是上不成了,她拿上书本走出了教室。虽然她确实对于父亲过去的行为有诸多的不赞同,但是她确实感觉有愧于他。即便自己如何讨厌他,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有权知道自己女儿的安危。
蒂娜的父亲的名字是克里斯·图拉,头发花白是一个很精明的小个子。他年纪已经接近六十岁了,但眼睛丝毫不浑浊,智慧的光芒从小眼睛中射出,似乎能贯穿面前的任何一个人。
但蒂娜再次与父亲见面时她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父亲的衰老。往常父亲会穿一件黑色的背心配上白色衬衫,衣兜里会放一块银色的挂表。但现在他却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外罩一件轻薄的廉价淡蓝色衬衫,倒背着手,白发已经齐耳,宽大的外套在风中起舞。
在五十多岁时还要从零开始,这大概就是他极力想要避免的结果吧。蒂娜想。
“这所学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很多,环境也好很多。”这是他们见面父亲说的第一句话。
“你也许以为我是来找你的麻烦的,但实际上我应该感谢你。虽然你并没有减轻家中的负担,但是在这样的一所学校里独自承担学费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你替我与你母亲免除了这一份负担,在这方面我要谢谢你。”图拉说道,“但是,虽然我对于你的出走无所谓,但是你母亲始终很担心你。我确实不讨人喜欢,但你确确实实亏欠你母亲——她现在身体很不好,我希望你能回来看看她。”
父亲的容貌大体还与过去相同,但是肤色深了许多,皮肤也更加的松弛了,多了许多褶皱。
“你弟弟常说,你是一个成年人了,有自己的考量,也有自己的自由。但是我希望你能把家人摆在第一位。”图拉接着说,“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可以回去上课了。”
蒂娜的父亲很干脆,话一说完就立刻顺着台阶走到了地面,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等待自己女儿的回答,似乎就如同他所描述的那样,他的来访只是为了传话。
图拉的脚步轻健,不用多久就走出了几十米。蒂娜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目送着父亲的背影远去。良久她回过神来,坐到台阶上静静思考着——她感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又不明白错在哪了。
接下来的几天蒂娜都活在内心的折磨中,几次上课或是工作中她都走神了。有几次她想象母亲病重的样子,想象母亲在临终时呼唤她的名字的情形,每当此时她都哭得歇斯底里。
但是同样因为良心的折磨她将回家的日子一拖再拖,她知道母亲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但也正是这份善良让蒂娜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她以最真挚的爱对待自己,可是自己却一丝一毫都没有考虑她的感受。有几次她打算父亲再次来访时就和他一起回去,可是自从上次见面以后父亲就再也没有来见过自己。悔恨与善良不断折磨着蒂娜的内心,最终她只能不断用学业安慰自己,不断逃避着现实。
期间短短续续地有难民被强制搬离居住区的消息传来,但蒂娜不允许自己去了结情况,继续埋头在学习和工作中。
有一天,维克多忽然打电话过来,听声音很焦急:“你认识一个叫图拉的老头吗?”
“图拉,是……是叫克里斯·图拉吗?”
“对,他是你的亲戚什么的吗,他们一家被流弹误伤了,他的妻子伤得很重,嘴里念叨着你的名字,图拉说那是他们的女儿的名字,是你吗?”
“……”
“喂,你在听吗——如果是的话我们把他们送到波坦妮医院,你快点赶过来。
那是梦不是吗。
接下来的记忆里蒂娜感觉自己轻飘飘地,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赶到医院如何找到自己的家人,如何送别维克多一行人,如何看着血淋淋的母亲被送进抢救室。
“你应该在那,你应该在的。”这是蒂娜的弟弟见到自己红着眼睛带着哭腔说的第一句话。接下来的时光蒂娜就如同一个木头人一样所有人都在哭泣,父亲靠着墙,弟弟仰着头,姐姐则单手遮着自己的半张脸。唯独克里斯·蒂娜,她的大脑好像一片空白,她没有流泪,没有抽泣,甚至没有任何的表情。
医生很平淡地通知书交给了父亲,他已经见过了许多这样的情况,他没有时间为每个病人哭泣伤心,没在这些事情上浪费一秒,他就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拿稳手术刀,让更多的病人处在危险中。
虽然母亲的情况很严重,但是这几天受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走廊里都躺满了病人,医院所能做的仅仅只是为病情特别重的病人准备厚一点的垫被,让他们走得至少能舒服一些。
下午三点,蒂娜的母亲苏醒了,在这之前所有人都沉浸在悲伤中,没人过问事情的经过。现在所有人亦是如此,通知书已经下达,谁也弄不清楚这是好转还是回光返照。
“很贵吗?”母亲苏醒的第一句话是对父亲说的。父亲摇了摇头。
母亲安心地让头靠在了床单上:“我觉得不需要继续治疗下去了,我感觉好多了,接下来我们回家吧,我的伤在家里就可以养好。”
随机她转向了蒂娜:“蒂娜,我认得出你,你是克里斯·蒂娜对吧。我的女儿,你到那里去了,我很想你。”泪水自母亲的眼眶中流出,蒂娜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抱着母亲的脸哭了起来。
抱歉妈妈,我什么也没能做,抱歉……
母亲的手挣扎了几下,但始终没能举起来:“查,你替我安慰一下你的姐姐,还有蓉。我们一家人再见面了。”
“好了,去告诉医生吧,我没事了,我可以回去了。”母亲对父亲说,父亲站在原地,没有动。
母亲明白了,她一直都很明白。
“我想,我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她冲她的子女微笑道。
“没有人回离开,没有。”蒂娜的弟弟安慰着。
“我想会有那么一天的。我很高兴我来得及和你们道别。”母亲笑着说道,她说话已经很吃力了。
“不用不用……”蒂娜机械地重复着,这是她说过的唯一的话。
“你们需要笑一笑,笑一笑好吗,我会记下你们的脸的。”母亲提出了她的最后一个请求。
子女们努力收起自己的哭声,但他们多数无法收起抽泣的呼吸,很快又恢复成了呜咽声。
“图拉,你能笑一笑吗,我很久没有看见你笑了。”母亲说道。
父亲很自然地跪倒双手撑着靠到母亲脸旁,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明天会好起来的,娜,我的妻。”但很快他边把头低下来靠在床单上低声抽泣着。
他的妻,他们的母亲走了。
平淡如水,死神昨夜光临,带走逝去的灵魂,昨夜如此,夜夜亦如此。
露水轻轻地从地面滑落,亲人们在露天的焚化炉前排队等待着,等待着亲人的尸骨从炉子里被送出。没有人拥挤,也没有人流泪,没有细碎地讨论声,也没有嘈杂的责备声与漫骂声。生灵昨夜已逝去,只有剩下的人,与他们做最后的告别,这里简陋但安静而神圣,没有人推挤,也没有人打扰家人对逝者的哀悼。
火焰无情地燃烧着,舔舐着每一位逝者的残躯,它们将肉体噬尽,仅留下残破的骷髅供亲人收拾。每一次它们都会被邀请作为疾病的净化者与亡灵世界的检票员。逝者在这里与生者的世界做最后告别,通过它们的净化走向未知的亡者世界。
蒂娜和家人轻轻地把母亲托起放在灰色的传送带上。殡葬师并没有因为数量巨大而偷懒,他尽心尽力地把逝者的血迹的擦去,纱布剪开,抹掉残留的血,擦干净身体,洗掉头发的污尘。最后由家属为逝者穿上身前最喜爱的衣服。
及其渐渐开动,母亲的遗体在家人的注视下消失在了黑暗的炉子深处。金属门渐渐合上,工人把密封的外门关死,并仔细检查了每一处仪表。炉子尽责地冒了一缕缕白烟。
通告
自即日起,所有的难民无论是何种身份,都应当配合警察搬离此地。如果不肯主动搬走,警察有权采取强制措施。
依徳学院校长室
阿尔文·弗雷·罗尔罗德
盖章
新元562年11月13日
“你打算去哪,图拉。”
“不知道,回家吧,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