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第七街和麦迪逊大道交叉口的圣宝拉天主堂,入口处点着两根火把,照亮了被阴影遮盖的阶梯。我推开沉重的木门,空气中缭绕着一股淡淡的乳香,勾起我许多回忆。过去我和帕特里克几乎每个星期天都会上教堂,但自从他过世后,我想不透上帝为什么就这样将我的丈夫带走,从此便再也不去教堂。现在我抬头看着十字架,心中充满了罪恶感,“对不起。”我喃喃地说。
“是要找手语课教室吗?”我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我惊讶地转过身,发现有个男人在距离我几英尺外的地方,他戴着眼镜、方下巴、深褐色头发夹杂着些许灰白头发,就站在入口左侧一扇打开的门边。我点点头,他微笑。“没关系,你可以继续和上帝对话,但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在地下室,欢迎。”
他没等我回答,就走下楼梯不见踪影了。我又看了十字架一眼,觉得自己很傻,赶紧跟着他往下走。
在教堂窄小的地下室里,有三女一男坐在中央的几张扶手椅上,面对着一块大黑板,而刚刚那位深褐色头发的男人正在板子上写东西。我往里面走,其中一个黑色长直发、看来与我差不多同年纪的女人对我点了点头,等我坐进一张咯吱作响的椅子里,正在写黑板的男人转过身来。
“你一定就是凯萨琳·魏斯曼啰。”他说。
“请叫我凯特。”我说。
“好吧,欢迎你,凯特。”他说着放下手上的马克笔,我看见黑板上写了好几个句子。“我是安德鲁·韩森,高坛学习中心的老师。这些同学上星期就开始上课了,不过,如果你愿意课后留下来几分钟,我很乐意帮你补上进度,如何?”
“你人真好,抱歉我没赶上第一堂课。”
“嘿,重要的是你现在已经在这里了。”他转身对其他学生说,“我们再等一下薇薇安,然后就可以开始上课了。”
说毕,他继续在黑板上接着往下写。我看见:我爱你、纽约市、我的名字是×××,还有祝你有愉快的一天。他刚写上今天天气如何的时候,那个黑发女人把椅子向我移近一点。
“我是爱咪。”她说。
“我是凯特。”我和她握了握手,“所以你上星期就来了?”
她点点头,“我在银行上班,一直打算来学一些基础手语,因为我们有些老客户是听障人士。”
“喔,你人真好。”
“事实上,我刚说的是谎话。”她耸耸肩,“不过,我的确是在银行上班啦,是我有个朋友上学期来上这个课,她跟我提到这位老师,所以我想,可以亲眼来看看他,付个学费应该还蛮值得的。”
我微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安德鲁,他正在翻阅手上的一叠资料。“他是蛮可爱的,”我说,“书呆子教授型的那种可爱。”
“对,而且是麦特·戴蒙饰演的书呆子教授。”她笑着说,“看来你已经名花有主,太好了,这样我就少个竞争对手。”
我跟着她的目光,看见自己左手上的戒指,一时之间几乎吓了一跳。“喔,是啊,我也还在适应这个玩意。”
“唉,你运气好。”她说,“在纽约约会简直是噩梦,你要把握住那家伙。”
我勉强挤出笑容,感觉不太自在。毕竟,我会来这里是因为我前夫,而不是未来的丈夫。“我会的。”无论如何,我还是回答了她,然后出于礼貌,我接着说:“你的男伴一定会很快出现的。”
她瞥了安德鲁一眼,“说不定就在这里呢。”
这时,一个头发染成胡萝卜般橘色、看来大约六十岁的女人走进来,中断了我们的交谈,她穿着紫色长裙、黑毛衣,搭配长到及地的绿色印花丝巾。“抱歉迟到了!”她因为急冲下楼梯,还气喘吁吁的。“开始,开始!别等我!”
安德鲁对她微笑,“啊,薇薇安。”就在她坐进我右边的座位时,他对她比了一个手势。
她的表情困惑,“我猜这意思应该是:‘振作一点,你这个疯婆子!’”
他大笑,“事实上,只是欢迎你来上课的意思。”
她假装松了口气地长叹一声,用手背擦擦额头,然后从她巨大的包包里掏出笔记本和一支笔,安德鲁就一直等着。
“女士,先生,欢迎来到初级美国手语的第二堂课。”他边说,边绕着教室周围踱步,一一轮流直视每个人。“薇薇安、爱咪、戴安、雪莉、葛雷,你们几位从上星期就开始加入这趟旅程,现在让我们一起欢迎今天的新学生,凯特。”
我本来预期会听到一阵掌声,或者众人齐声说哈啰,但薇薇安和爱咪只是向我比个像是敬礼的动作,其他人则是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往胸口的方向靠。我看着安德鲁,他笑着对我说:“凯特,薇薇安和爱咪是说哈啰,其他人说的是欢迎。”然后他看着班上其他同学。“太棒了,大家!看来上星期教的东西你们至少还记得一点。凯特,要不要回大家一个哈啰?”
我犹豫了,觉得有点傻,但薇薇安露出鼓励的微笑,于是我不太自在地向她敬了个礼。
“很好的开始,凯特。”安德鲁鼓励地说,“但记得动作要明确。在美国手语里,看起来犹豫或摆动不定的手势,就有点像是我们说话含混不清那样。要我示范如何感谢同学们的欢迎吗?”
“嗯,当然。”我说。
“看好啰。”他说着将右手放到下巴贴近嘴唇的位置,然后手往外扬,有点像是对我飞吻一样。“这是谢谢,”他说,“你试试看。”
我不太确定地将手放到下巴上,但看见他扬起一边眉毛,于是我坚定地完成剩下的动作,做了个扎扎实实的飞吻。
“很好!”他说,“很有天分啊。好,同学们,上次我们学了很多基本的句子,今天下课后我会再示范给凯特看。今天,我想应该来学习并且记住字母,这样会比较方便,然后,接下来的课程你们每个人可以选一句自己想学的话。今天,你们不妨一边上课,一边思考自己想说什么。”
安德鲁传下来一份印着手语字母的讲义,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做示范,再耐心地等我们重复比给他看。照理说这应该会有点无聊,但结果并不会。过程中,安德鲁不断用手语比出一些俏皮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譬如他会用右手比D,左手比U,然后把U在D上敲一下,让D变成H。“这就是手语里说呿的方式。”他咧着嘴笑说。
他还会在课程中不断解释字母的重要性。“大部分的手语老手会认识超过一万个手势,”他说明,“许多人认识的还远远没那么多。可是英语里有二十五万个确切的词汇,现在常用到的大概也有十五万字,你们想想看两者间的差距有多大,所以手指拼字非常重要,特别是碰到名字、专有名词,或一些你们不认识的字的时候。对于像你们这样的新手来说,会有一段时间,手指拼字就是救命符。不确定的时候,用拼字就对了。”
后来他去教室外面打一通电话,要我们互相练习。我和薇薇安一组,练习时无不惊叹手语的美。若能流畅地将手变化成各种代表词汇的形状,将会有一种优雅的美感,不过,等安德鲁回到地下室时,薇薇安和我已经放弃优雅的手势,不断向对方比“呿”,而且像小孩一样咯咯笑个不停。
“好啦,”安德鲁回到教室,脸上一副好笑的表情望着我们。“我看你们已经完全掌握‘呿’的艺术了。那么,现在来看看每个人想学的句子如何?谁要先来?”
约莫二十几岁的葛雷举起手,安德鲁朝他点点头,他说他想学“要我帮忙提这些杂货吗?”他说,“我家同栋的四楼住着一位听障的女孩,”才说完他的脸就转红了,“我想学怎么跟她说话。”
安德鲁微笑着点点头,“试试看这样。”他指指葛雷,然后手掌面对自己的脸,手指张开,顺时钟迅速转一圈,最后手指闭合再张开,再一次指着葛雷。他要葛雷重复几次这个手势,又要我们其他人跟着试试看。“很好,”等所有人都上手后,他笑着说,“现在你们都知道怎么说‘你很漂亮’了,这才是葛雷真正想要说的吧。”大家都大笑,这下葛雷的脸变得更红了,不过他在微笑。“如果你坚持的话,我还是会教你怎么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提东西。”
我们重复几次他示范的动作,然后爱咪问怎么说“今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接下来是一头灰发、体格魁梧的雪莉,她想知道要如何问人公园怎么走。年龄大约四十多岁的戴安,想知道怎么说“我侄子有听力障碍”。
“同学们,这件事我上星期应该没说,所以很高兴戴安提到了。”安德鲁说,“看来戴安已经知道,我们现在的正确用词是‘听力障碍’。记得比较早以前,人们会说‘听力缺陷’对吧?这个词汇已经渐渐没有人使用了,因为缺陷带有负面的含义,好像在说这个人哪里有缺损一样,听障人士现在比较喜欢用‘障碍’这个说法。所以,谢谢戴安提到这个问题。我来示范怎么说:手指比出h,然后像是往右跳一下。”
他将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对着我们,然后往右画一个弧。“要顾及词汇的意义和表达正确,有一点很重要,要注意小写d和大写D的不同。小写d指的是听不见的现实状况(deaf),而大写D则代表整体听障人士(Deaf),一群享有共同文化和语言的人,而这里语言指的当然就是我们现在所学的手语。”
所有人都点头,并且低头猛做笔记。然后他问薇薇安想学什么?她说她想知道怎么比“生生不息,繁荣昌盛”[1]。安德鲁先示范了一次美国手语的手势,然后建议我们直接用《星舰迷航记》里瓦肯星人的举手礼就行,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接下来轮到我,“凯特,你想学什么句子?”安德鲁问。
我深吸一口气,“你可以教我说‘对不起,我之前有点奇怪’吗?”这是我如果再见到汉娜时想对她说的话。我无法和她沟通一定让她觉得很奇怪,我想让她知道我很过意不去。
安德鲁有点惊讶,但还是点头答应。他要我指指自己,右手握拳在心口摩擦一下,然后再指一次自己,拇指轻弹食指两下,最后将手摆出爪子一样的形状,在脸前方由右向左移动,同时中指、无名指和食指要扭动。
“很好,”在我成功重复两遍动作后,他说,“你学得很快。下课后留下来好吗,凯特?我们可以快速复习一下上星期的进度,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很快学会的。”
最后他向薇薇安使个眼色,再向大家行了个瓦肯星人的举手礼说下周见。“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别忘了练习今天教的字母和句子,”他说,“就和学其他语言一样,多练习才能进步。”
我向薇薇安道再见,爱咪低声地说:“你真幸运,可以留下来和安德鲁独处。说不定下星期我也来缺一堂课,就有机会和他一对一教学。”我笑着挥挥手,看着她走出地下室的门。
我转头回来时,安德鲁正看着手上的表,我原本以为他打算取消补课,因为时间已经挺晚了,但结果他说:“我好饿,我们一边补上星期的进度,一边吃点东西,你介意吗?”
我犹豫了,我不记得上次和丹恩以外的男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而且,我急着想回家,喝过量一点的酒,然后早早上床,希望醒来时置身在那个不可能的世界,再见到帕特里克。
“我又不会咬人,”安德鲁很明显看出我的迟疑,他补充说:“在这个街区就有几个去处,我们可以在三十分钟内解决,我只是怕再不吃东西我会昏倒。我请客。”
我勉强微笑,因为我实在太可笑了,我自己知道。“好吧,我其实也很饿了,但你不需要帮我埋单。”
我跟着他爬上楼梯,走上教堂前厅,我又转头看了一眼圣坛上的十字架。
“回来永远不嫌太迟。”安德鲁说。
我转过头来,发现他正在看我。“你是谁?可以看透别人心思的人吗?”
他耸耸肩,“不,我只是一个有点漂泊不定的男人。”
他往教堂前门的方向走,没有再说话。
注释
[1]Live long and prosper,电影《星舰迷航记》里,瓦肯星人行举手礼问好时的祝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