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去华火了,一定程度上讲。之所以说是“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的知名度虽然提高了,但并没有跨出县域,仅在当地成了名人。但不管怎么说,当地的名人也是名人,刘去华自己是很骄傲的,全家老小远的近的也都向周围的人不厌其烦地声称自己和他有血缘关系,并以此为荣。他的书终于出了单行本,千呼万唤始出来,销量虽然并不高得惊人,但终究还是令所有致力于推动这件事成为现实的人们感到喜出望外。或许是因为温飞卿在节目中的欲言又止使当地的文学爱好者和普通群众都产生了好奇心,或许是因为多年来一直被已经成名的那群作家垄断的工部文学奖的加持,这本书首印的五千册竟然很快就售罄了,不得不加印五千册,满足市场的需要。值得一提的是,承担本书印刷任务的,正是日报印刷厂,那个刘去华工作了四年的地方。韦观文知道机器上印刷的是刘去华的作品,印头一批的时候他就觉得印得太多了,肯定会滞销;等到接到第二批的订单,他惊讶得下巴都要掉地了。他从成品中拿起一本翻了翻,就像看其他任何作家的作品一样,完全不知道这书在写什么,更不知道这种东西为什么会畅销。他不屑一顾地将这本书扔回那一堆成品当中,然后背着手走开了。单是这件事已经让他很嫉妒,如果他是晚报的读者的话,这种情绪还将进一步加强——晚报事无巨细地报道了几乎一切和刘去华有关的消息,譬如给新开张的洗浴中心剪彩、参加自己并不擅长的主题节目的录制、接受采访、做广告……只要收到邀请,他不拒绝任何事,反正没有坏处,干嘛不去?一方面只要露面就有好处费入账,另一方面这些曝光进一步提高了他的知名度,他才不会“傻”到把财神爷拒之门外呢。他太希望自己的书有人看了,他等了太久,憋了太久。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名利二字的好处,一时间他都领教了。
日报对“自己人”刘去华迅速蹿升的情形采取了冷处理的方式,和晚报不同。“上面”有令,凡是正面宣传此人的报道,一律不予刊发;至于负面的,为避嫌也不予刊发,何况负面的本来就没多少,还都是些无足轻重的琐碎。从牛思黯的角度讲,他是不喜欢这个人的,如果不是因为行政命令的威压,他才不会把这个人从印刷厂调回来呢。什么样的员工是有前途的员工?在牛思黯看来,听话是其一,会察言观色是其二,站在正确的队列里是其三。这三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可以说,刘去华是这方面非常具有典型性的反面教材。听话,他是完全不听的,不仅不听,还要跟上级对着干;察言观色,他没这个心思,对于揣摩上意缺乏足够的兴趣,也就相当于对于要求进步缺乏足够的兴趣,甘于现状,不思进取;站在正确的队列里,呵呵,牛思黯的队列并不被刘去华认为是正确的,所以他站在他的对立面,说些让他火冒三丈的傻话,干些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傻事。至于李损之,对这个人的厌恶就更不用说了,自打他回到编辑部,李损之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过,虽然有的时候在电梯里会遇见。更让李损之感到不满的是,这个胆子肥到胆敢顶撞他的蠢材竟然也不跟他打招呼,简直是目中无人。
但晚报太喜欢这个家伙了,尤其是李文饶,对他的赏识超过了对所有人的。凡是日报赞成的,晚报都要旗帜鲜明地反对;凡是日报反对的,晚报都要旗帜鲜明地赞成。于公于私,这两家媒体和他们的带头人之间,对立的情绪从来都是尖锐的;而今成立传媒集团的风声放出来了,这种对立变得越发激烈了。日报说晚报搞新闻敲诈和舆论绑架,晚报说日报报道有偿新闻和为金主服务,双方互不相让,怎么难听怎么说,怎么罪过大怎么说,怎么夺人眼球怎么说。而今日报出了个刘去华,晚报怎么会放过这么有新闻价值的热点人物呢?他们连篇累牍地对他进行报道,报道他的作品,报道他的人格,报道他的行踪,报道他的历史,全方位地展示这个“出淤泥而不染”的新锐作者的风采。在李文饶的授意下,王晏媄一篇接一篇地撰写关于此人的稿件,一场接一场地采访他出席的活动。只不过,在这些场合,她再也没有见到过李义山。这不奇怪,她想。刘去华虽然算不上日报决策层的眼中钉,但至少也是不受欢迎的人,李义山或者其他任何人不露面合情合理。想到这里她不禁鄙薄地笑了。在日报,受到热烈欢迎的,只有某些和决策层过从甚密的大“企业家”。至于这些人是不是奉公守法,那不是日报所关心的。也就是说,不管这种“企业家”的违法所得来路多么不正当、危害多么巨大、情节多么严重、影响多么恶劣,只要肯花钱,只要和决策层称兄道弟,日报就一定把他捧上天,这是日报的本事。什么是非曲直,什么善恶美丑,在钞票面前都太苍白无力。话本就是人说的,别的报纸怎么说不重要,日报就乐意这样说。作为当地最有影响力的媒体,日报的说法跟金科玉律没有差别。只不过在包括王晏媄在内的晚报诸人看来,日报的说法非但不是金科玉律,甚至连名正言顺都算不上,不过是收人钱财为人美言的勾当罢了。
像往常一样,李义山仍旧每天在固定的时间浏览晚报的网站,看看以王晏媄为首的这伙“倒行逆施”的坏人又说了什么对日报不利的话,他通常在日落时分做这件事。令子直度蜜月去了,编辑部就像走失了牧羊人的羊群,众人干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认真工作。不过,就算令子直在,情况也并不比他不在的时候好多少。刘去华忙着走穴赚外快,加之没有给他布置固定的采访任务,对单位里的事情并不怎么上心;卢泾预定了某外国乐队下个月在南方某大城市开演唱会的门票,一段时间以来一直忙于添置新行头,有时上午还在当地,下午就到省会扫货去了;赵皙倒是按时上下班,看起来兢兢业业的,实际上人浮于事,心思不在这,也从来不跟别人交流;卢鄯在单位的时间虽然不短,但基本上不在二楼,一有机会就到楼上领导办公室坐着,名为汇报工作,实际上是在想方设法接近上级,为自己的升迁道路奠定坚实的基础;李氏兄弟跑得比谁都快,虽然稿件能按时交回来,但错字连篇,逻辑混乱,完全是应付差事的态度。令子直不在,李义山临时充当编辑部主任,倒是动过正风肃纪的念头,但综合考虑了主客观条件之后不得不作罢。令子直自己也说了,他的组织动员能力在这些人当中堪称首屈一指。以他的威望尚且无法化腐朽为神奇,李义山心想,他本人就不要自取其辱了。万一弄巧成拙,没把风气扭转过来不说,还得受这些人冷嘲热讽,得不偿失,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论“进取心”,李义山不比卢鄯差,孜孜以求了这么多年,还是一官半职也弄不到,他因此而时常感到焦虑。虽然令壳士是他干爹,令子直和他情同手足,但从来没有暗示过会把提拔他的事情放到议事日程当中。婚姻大事令壳士包办了,李义山感恩戴德,能效的劳和不能效的劳他都效了,但干爹并没有给他颗定心丸吃。这事超出了干爹的能力范围吗?不,全单位那么多的环节干部,对干爹来说让他进入这个集团无非就是一句话的事。干爹在考验他吗?不,他走上工作岗位的这些年来,每项任务都完成得很圆满,每个人都招待得很周到,每篇报道都写得很出色,即使肩负再繁重的担子也从不抱怨,不给个劳模的荣誉也就算了,还有什么可考验的,再也不可能找到像他这样又忠诚又能干的心腹了。
李义山一边心不在焉地浏览着晚报的网站,一边想着这件让他坐立不安的事情,感到心烦意乱。他原本以为,对他的提拔会伴随着对令子直的提拔一同到来,可是他把事关自己的那一半给猜错了。形势因为与他意料的不同而变得微妙起来,在令子直面前,他必须装得像没事人似的,和之前一样跟他无话不说——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有时觉得自己挺佩服卢鄯的,受了那么多的挫折,至今依然还能笑得温暖如初,这何尝不是一种本领呢?别人能不能做到他不知道,反正他做不到。
如果事情仅此而已,所有能分析的因素刚才都分析过了,李义山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苦恼。变量本已不少,如今又加进来一个,这个等式究竟怎样才能成立呢?
这个变量不是别的,正是第一美人。
令子直的婚礼结束后,伴郎们又耐心细致地做了善后的工作。该拾掇的拾掇了,该清算的清算了,直忙得过了吃宵夜的点,这才各自回家去了。作为首席伴郎,李义山更是鞍前马后忙个不停,直到将各种票据整理清楚、各项物资交接清楚、各类开销核算清楚,这才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中。当时李母正坐在沙发上打毛衣,显然是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