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假装得久了，总想把真我显示显示，这就是李义山当下心理活动的真实写照。他想，以前担心柳里娘不爱他，因而下不定决心；现在既然确定她爱他，那就没什么下不定决心的了。他陡然生出一股豪情于胸臆，对自己说，等令子直回来，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他，希望他能像成年人那样去对待。如果可以，当然最好；如果不行，为了她，他也愿意承担这个损失。人的一生中到底什么最重要，是如花美眷，还是荣华富贵？古典时期的回答，当然是前者，做出此回答依靠的是想象力；当代的回答，后者变成了主流，原因便是想象力的枯竭。一个人若是有写诗的情怀，那么，其想象力枯竭的程度较之常人还是稍有不及的。这样的人不多了，李义山是其中一个。视野不及买不起的商品之时，他向往“诗意的栖居”，也深知人的双目看不到“存在”，被遮蔽了。用被遮蔽了的双眼去看世界，所见无一不是商品。这个时候他便会深深地鄙视卢泾，认为他是最典型的反面教材，盲目而蠢动地活着，根本不知道人生的真谛是什么。但是当卢泾珠光宝气地出现在他面前，或者口若悬河地给办公室里的其他人讲述品牌故事，他又觉得，人生若不能活成那样，那就太遗憾了。这两种见解一直在他的头脑当中盘旋冲突，有时理性占上风，有时经验占上风，但不管哪个占上风，总还是有动摇的时候。无常啊，无常，他不无自嘲地想。而在柳里娘名下，爱这个字眼于他脑海中横空出世，所向披靡，占领了精神活动的最高领地。
想到这里，他应该释然，可实际情况却不是那样。他有点纳闷，又有点担心，自打那天在典礼上见过面之后，柳里娘就再也没有跟他联系过。这是一个人爱一个人应有的表现吗？他觉得不是，但又心存侥幸，心想她也许是因为矜持，才没有联系过他，他应该主动联系人家才对。可是，说什么好呢？
“今天天气不错。”庸俗，老套，让人提不起兴趣。
“不舒服吗，多喝点水。”这种事情用不着提醒吧，如此无聊的对白他念不下去。
“美国退出伊核协议了，你怎么看？”这种话会不会太弱智了，徒然惹人家不高兴。
想来想去，还是杀手锏最适合在这个时候打破僵局。既不会显得太突兀、生硬，又不会显得蓄谋已久、太做作。于是，他掏出手机，打开记事本，找到相应的标题，选择复制，粘贴发送，一气呵成。
这首诗也是他过去写的，到底想表达什么，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自我陶醉，被诗的语言感动。“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天哪，这也写得太应景了。他不由地自豪了起来，为自己的诗才所倾倒。他想，如果她看得懂，如果她能把现实处境和文学语言结合在一起观瞻，那么，这句诗必将使她对他的仰慕之情汹涌澎湃不能自已，如洪水猛兽一般。他于是怀着窃喜的心情等待着，就好像看了星座指南知道有好事要发生那样地等着，等着她问候他、询问他、赞美他，等着手机发出滴的一声，等着，等着。
做完了这件事，他感到一阵兴奋，四肢百骸都好像活络起来了。放下手机，他又拨弄起鼠标来。晚报的网站实在乏善可陈，版面设计一点美感也没有，使用的还都是些过时的技术，必须用特定的浏览器才能登陆。至于内容，也还是老一套，批评这个批评那个，把自己当导师。他无精打采地点开了一篇又一篇，一目十行地看看，见没什么可引起日报注意的便关掉了。趁着等待回音的工夫，他又做起了这件事。起初仍旧没什么吸引眼球的，直到一篇评论刘去华作品的文章映入眼帘，他才打起精神来。这一看不要紧，李义山被这篇文章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把这篇文章复制了下来，用邮件发给令子直，并注明“必看必看，速回速回！”
令子直和新婚燕尔的妻子在地中海沿岸度蜜月。他们在好几个城市停留过，圣托里尼，艾菲索斯，拉纳卡……许多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此刻他们到达了那不勒斯。沿途的风光十分秀丽，景观也异常恢弘，可这对夫妻的心情却并不怎么愉快，只因各有各的心事。自打柳里娘在典礼上出现，令子直就魂不守舍的，总是走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妻子问他，他又不肯据实相告，只把乱纷纷的心思憋在心里。可是，即使他不说，妻子依然猜到了。也许靠着敏锐的直觉，也许靠着严谨的推理，她猜到他反常的表现和那个女人有关。她于是发信息给伴郎团里面相处比较融洽的卢泾，问那人是谁，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
卢泾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说实话，他对令子直一直很不服气。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卢泾的父辈同样是日报的干部，他的祖辈还曾经烜赫一时，但老卢家此时已经基本上没落了，不复当年的辉煌。他儿时也常常在日报的院里玩耍，和令子直一起，以及其他的孩子们。他几乎没喜欢过这个玩伴，他觉得他过于自以为是。如果真的有什么本事，那么，自以为是还可以被接受；可如果一无是处，那么，自以为是就无法令人信服。令子直没有打架的天赋，却总是摆出一副气势凌人的样子，好像挺厉害，实则外强中干。有一回，他在学校走廊里跟别人动手，被对方一拳打在眼睛上，仰面朝天摔倒在地。他的几位同学齐心合力，将他举过头顶，抬回了教室。卢泾记得，即使是在被别人举着的时候，令子直也依然不老实，两条腿使劲地蹬着，腰肢剧烈地扭动着，一只手捂着自己的脸，嘴里大声地叫嚷着，就像是非要和那人决一死战似的。卢泾以为他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绝不会善罢甘休，下课之后一定会去找那人报仇雪恨。但是令子直没有，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过了没多久，卢泾又在走廊里看见他了，这一次，他在欺负一个经常受老师表扬的同学。他和另外几个不学无术的同伴夺走了那个同学的帽子，在空中传递着，你扔给我，我扔给你，戏弄那个所谓的“好学生”。好学生擅长的是纯粹理性，而不是实践理性，被戏弄了一阵，急得快要哭了，便开始朝这群人咆哮。令子直一怒之下扇了他一记耳光，把那顶红黑相间的帽子踩在脚下，直到确定自己的鞋印清晰地留在了那顶帽子上，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他们大摇大摆地从走廊的这边向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放声大笑，那笑声只属于胜利者。而那个被霸凌了的好学生，则在同学们冷漠而鄙夷的目光中，一声不响地捡起了自己的帽子，顾不上拭去令子直留下的侮辱的印记，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就好像是他做错了事，就好像应该被谴责的是他。
这样的事还有很多，卢泾基本上都记不得了。只有这个被霸凌了的好学生那过街老鼠一样的神情和举止，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中。人好像很难分类，不像动物，从颜色、花纹这些很直观的属性出发就能做出有效的区分；但人又好像很容易分类，有的天生就是强大的，有的天生就是虚弱的，前者靠后者为生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人喜欢好学生，卢泾也不喜欢，可是他也从来没有霸凌过他们，他不想成为和令子直一样的人。许多年过去了，那个他不喜欢的令子直而今成为了他的上级，成为了他不得不服从的人。但是在内心深处，甚至用不着到深处，在浅处也一样，他对他的态度，从来都是齿冷。近乎本能地，他有那种想法：老子以前阔得多了，你算什么东西？可是，他们家人在这个单位的地位一落千丈已是不争的事实，而老令家父子俩却搞得风生水起，老子英雄儿好汉，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谁说起来都要夸奖两句，这是卢泾不能获得的待遇。正因如此，在收到令妻信息的时候，同样近乎本能地，他想要把事情真相告诉她。然而，同样是在那一刻，他又犹豫了：夫妻这样的关系，床头打架床尾和，他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他把来龙去脉讲给她听很容易，可等人家冰释前嫌了，她把消息来源告诉令子直，自己就没法作人了。更何况，古人云疏不间亲，她需要从他嘴里探听虚实，摆明了令子直不肯告诉她实情。令子直不肯做的事，他倒是肯做，可也要分清是什么事。在他名下搞落井下石，不要说一次，就是百次千次，他也乐意，但前提是必须能全身而退。他拿不定主意，左右摇摆，手里捧着手机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还是保险起见，他想。于是，他假装没收到令妻的信息，又去接着关注天桥风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