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纸厂和印刷厂一样,也是报社下辖的企业,可以认为是产业链的上游。那里工作条件最艰苦,工作强度最大,离城区最远,设施最简陋,待遇最差。把李义山发配到印刷厂,令子直不解气;把他打倒在地,令子直也不解气;可能就算把李义山撮落到造纸厂,令子直还是不解气。可是造纸厂已经是“边疆”的极限,还能把他往哪打发呢?令子直坐在椅子上,胸脯急遽地起伏着,目不转睛地瞪视着李义山。
“我不干了。”李义山背对着令子直,虚弱地说道。
“不干?”令子直冷笑道,“你想得美,门也没有。你这辈子注定是一条狗,而且是一条只能死在这的狗,你哪也别想去。”
“我不干了,你拦不住我。”李义山的声调十分平静,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头破血流的影响。
“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找到你。”令子直蹲在李义山旁边,用枪在他眼前比划着,李义山不由地闭住了眼睛。“你活是日报的人,死是日报的死人,其他的想也别想。你要是敢投靠晚报,我有一百种办法让你生不如死;不只是你,还有王晏媄。你们不是恩爱吗,行,我把她先奸后杀,你就在旁边看着。不就是赔点钱吗,我们家有的就是钱,随便赔。”
“你离她远点,否则我要你的命。”李义山的声调和刚才一样,还是十分平静。这样一句铿锵有力的话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听起来多少有点怪怪的,但不能否认也是十分有力量的。
“呀呵,”令子直感到有点意外,说道:“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有骨气的。我偏不离她远点,我就要离她很近很近;不只是她,还有你妈,我也要离得很近很近。你能怎么样,写诗制裁我吗?你就是个废物,谁也保护不了……”话还没说完,令子直忽然感到自己头上热热的。他往发热的地方摸了摸,把手放在眼前看了看,是一滩血,颜色跟李义山头上流出来的一样,气味也和李义山头上流出来的一样。这是让李义山打的,他侮辱那两个女人的时候,李义山抓起地上放着的那个盛满了烟头的簸箕,做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高难度动作,以快到让他来不及反应的速度站起来,冲着他的脑袋狠狠地括了一下。那一下并不疼,但锋利的铁皮从头皮上滑过,拉开了一个寸许长的口子。正当他内心当中的笼屉又一次冒出烟雾的时候,那簸箕就像扇扇子一样咚咚咚地朝他颅骨狠狠地敲击下来,一下比一下使劲,一下比一下凶残。从小到大,令子直没让人这样打过;就是令壳士,也没有这样教训过他。不过,在李义山看来,令子直之所以性格如此跋扈,就是因为没有被人这样教训过,他就是要让他知道,像他那个样子是不行的。他一行扇,令子直一行挡,却始终找不到他招式里面的破绽,没办法转守为攻,甚至都没办法全身而退。更加可恨的是,李义山不仅打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都是些不三不四的话,也是令子直长期不曾听人奉送给他的。又打又骂,边打边骂,这两味猛药下过,令子直这个比热很低的钵盂马上就烧热了。只听彭的一声,他抠动了扳机。然后,他不动了,身体猛的向后面栽倒,满头满脸全都是血,躺倒在地。李义山也被气浪掀翻在地,手里还握着那个烂簸箕,只不过虎口已经流出了鲜血,筋肉暴露在了外面。子弹击中了李义山手中的“利器”,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铁皮,而且被击穿了,但却鬼使神差地改变了子弹的轨迹,使之不偏不倚地射入了令子直的颅腔。巨大的声浪震颤着李义山的鼓膜,他什么也听不见了,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以为被击中的是自己,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尤其是手,平放在身体两侧,极其害怕不小心触到身体上的窟窿。正在车间里巡视的韦观文被这一声巨响吓了一跳,以为是街上有汽车爆胎了。尽管机床的声音十分轰鸣,他还是被里屋传来的声音惊着了。他不放心地朝更衣室走去,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他悬着的心略微平静了一些。可是,当他推开门,眼前的一幕却令他大惊失色。他赶紧走到令子直跟前查看他的伤势,又走到李义山跟前做了同样的事,然后拨通了急救中心的电话。他感到十分有必要将自己的所见向房鲁汇报,但又害怕自己这一走案发现场遭到破坏,便拨通了房鲁的电话。
后来发生的事情,李义山基本上记不清了,他是在十分恍惚的情况下被抬进救护车的。他只有一些十分模糊的感受,周围都是大呼小叫的声音,有他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各种颜色的裤子在他眼前跑来跑去,他躺在担架上,没心思去辨认这些裤子的主人是谁。他那时已经知道自己身上没有窟窿了,心里的感受却十分复杂奇特,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望。然后他被一群人抬进了病房,做了许多项检查,从头到脚。他很想告诉那些医生和护士他没事,但又实在懒得开口。身上几处流血的地方都包扎好了,抹酒精的时候还是很疼的。
他躺在床上,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肚子有些饿了,却一直没有人进来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刚才还在这里忙东忙西的医生和护士此刻全都不见了,就跟变戏法似的,这令他有些搞不清情况。然后,进来两个人,坐在旁边的那张床上跟他聊天。他们是警察,向他询问了案发经过,他于是十分配合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们说了一遍。他们没有为难他,他也没有隐瞒什么。警察问他枪是谁的,他赶紧为自己辩护,说不是他的。后来,枪上的指纹证明了他说的是实话。最后,在临走之前,两个警察中的一个告诉他:
“那个人死了。”
李义山听了,嚎啕大哭,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是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警察没有再说什么便出去了,没过多久其母进来了。她腮帮子上的肉哆嗦着,眼眶里噙着泪,急急忙忙地跑到儿子跟前,拿手摩挲他的脸颊。
“儿子,你没事吧?让妈看看,吓死我了。到底怎么回事,他们都不告诉我。”李母满心都是关切,恨不能象拿口袋倒绿豆那样一股脑全说出来。
李义山于是将发生在更衣室里面的冲突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其母,其母直恨得咬牙切齿,为令子直的死拍手称快。但李母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一直以来又对老令家感恩戴德,很快便又陷入了悲伤。尽管老令一家人多次羞辱过她,尽管令子直死有余辜,尽管他的死很可能会牵连一批与李家并无过节的人东窗事发,但李母依然认为令壳士晚年丧子是十分值得同情的。通过李义山的讲述来判断,若不是事出紧急,他大概也不会扣动扳机,但这无法解释为什么子弹上了膛且保险是打开的。李义山、李母以及办案的警察于是只能认为,他持枪出现在更衣室的目的就是杀死李义山,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他或许动摇了,或许迟疑了,或许在等待什么(例如某些事情的澄清),因而迟迟没有开火。但他们——尤其是警察——认为,若一切按照令子直策划好的方向发展,他早晚会杀人的。但另一个问题又让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把作案地点选在印刷厂?这么一来,如若他果真得偿所愿了,即使能够脱逃,对他不利的证据也是十分确凿的,他将没有办法逃脱法律的制裁。但是也有可能,在目中无人的令子直看来,就算他持枪杀人,凭着他的地位、身份、财产以及四通八达的触角和神通广大的爸爸,他最终还是能逍遥法外。这种痴心妄想暴露了他的年幼无知和异想天开,这种人只能用“纨绔多误身”来评价,其余的都不足以充分地表现出其愚蠢的本质。他本人死掉了,可枪支的出现却令警方的神经紧张起来。紧锣密鼓的侦查随即展开,一场席卷全城的风暴终于到来。许多原本以为无论自己还是阵营都高枕无忧的“赢家”随着调查的深入而浮出水面,他们个个都让这个养尊处优的“俊彦”给害苦了。
惊魂未定的李义山激动地向其母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其母为其大难不死的经历而谢天谢地,口里止不住地念佛。母子俩说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王晏媄来了,其母于是知趣地离开了病房。走之前她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冲她笑了笑,王晏媄则礼貌地称呼她为“伯母”。这两个人得以友善相待无疑是这九死一生的一天当中最令李义山感到欣慰的事情了,他甚至觉得因祸得福,可怕的经历也算值了。王晏媄关切地坐在李母刚才坐过的地方,查看了李义山的伤势,又询问了事情的经过。李义山迷惑于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一问才知道,这件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全城都听说了。想想也不奇怪,印刷厂里那么多人,韦观文和房鲁第一时间就赶到了现场,而包括孙朴在内的其他人也肯定当时就得到了消息。副社长的儿子横尸当地,房鲁自然有责任将此事告知令壳士。一传十十传百,日报的死敌当然很快就知道了。王晏媄告诉他,她在走廊里见到了令壳士夫妇,他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着,要求见见自己的儿子,显然无法接受他死去的事实。警察、大夫和护士劝慰着他们,告诫他们不要过于激动,但无济于事。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警方没有立刻对这两个人展开侦查。但令壳士自己知道,他的好日子到头了,他很快就要翻开人生新的一页了,即铁窗生涯。他不打算抗拒,他要如实地交代,争取能在量刑上得到些照顾。死去的老薛和在世的刘总要日报帮忙干的那些违法的勾当远远不是罪行的全部,还有更多鲜为人知的黑幕等待着有人去揭开,而令壳士已经做好了担此重任的准备。令子直的死给予了他沉重一击,他原本仅限于两鬓的白发迅速向全域蔓延,只是一夜之间的事。牛思黯、李损之、米暨、刘稹以及其他许多感到事情不妙的朋友纷纷给他致电,但他早已关机。从太平间回到家中,他唯一想了解的下落是儿媳妇的,但不出所料的是她已经联系不上。令壳士坐在客厅里抽烟,其妻则在卧室里啜泣。这个家庭曾经欢声笑语,也曾经充满希望,可现在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没有了,唯独存折上八位数的存款还傲然挺立,风采不减当年。他曾深深地为其子感到自豪,尤其是相比牛思黯的儿子和李损之的女儿,令子直可谓出类拔萃。但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个一度被认为是重点培养对象的聪明伶俐的年轻人,竟然蠢到挥舞着手枪去寻衅滋事的地步,还把自己给打死了。用迷信的话说,那不是儿子,那是债主,生在令家是向他索命来了。他已经意识到了,令子直的死以及作案凶器的非法将成为一条导火索,把他们这个“团伙”当中的所有人给引燃。他原本以为,即使这样没顶的灾难发生,也注定是牛思黯那杰出的儿子造成的,抑或李损之那阴鸷的女婿。他从来也没有想过,在过去三十二年当中受到他和其妻无度溺爱的令子直会是他们这帮人走向覆灭的推手,而且是用如此愚昧的方式。他不止一次在报纸上见到过讲述坑爹之子可笑事迹的报道,此时想来,真是莫大的讽刺。但扪心自问,他知道自己也有责任。若不是他经常表现出目空一切的架势,其子也不至于傻到认为自己能够在这座城市当中横行无忌,或者其父能摆平任何麻烦,他们父子可以为所欲为。就连最自以为是的牛思黯和最不学无术的李损之教育出来的小孩,都不曾产生这样的幻觉;而满腹经纶的令壳士教育出来的一表人才的小孩,却当真愚蠢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如果说令子直生前的烜赫是“以父取儿”的结果,那么令壳士晚景的凄凉就是父以子亡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