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刘总也没闲着,从办公室角落当中那个不起眼的保险柜当中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现金、银行卡、护照、房产证明、有价债券,以及一顶假发和一副墨镜,准备在公安机关将他捉拿归案之前踏上流亡生涯。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累累的血迹和若干条人命注定了他无从寻求宽大处理,等待他的将是数罪并罚的裁决。走之前他还想做最后一搏,派人到令家门口去蹲守,取老令的狗命。可是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做无异于把自己暴露在公安机关的视野当中,除了罪加一等什么作用也发挥不了。他于是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打点好行装穿戴好假发,离开了这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他在这里下达过开枪的命令,传递过动手的信号,处置过难缠的对手,拥有许多难忘的回忆。当这一天不可避免地到来,他甚至未曾回头再看一眼——那不是他的风格。他既不留恋,又不烂漫,唯独心狠手辣。在计程车上,他惊魂略定,未受任何阻拦便来到了机场。他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打东南亚来的华侨,那茂密如狗尾草的假发使他瞬间年轻了十岁。在办理手续的时候他已经按捺不住窃喜的神色流露眉眼,所谓天网恢恢看来不过是某种唬人的把戏。然而就在护照的编号输入计算机之后几秒钟,不知打哪里冒出来的天兵天将一样的便衣一下子就围拢了上来,有的拽他胳臂,有的搭他肩膀,要求他跟他们走一趟。他动过反抗的念头,但因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刘总还是乖乖地束手就擒,与便衣离开了候机楼。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使他锒铛入狱的并不是那支致人死命的走私枪支,他和许多与此案相关的犯罪嫌疑人早已受到了警方的监视,只待收网的时刻,令子直的玩火自焚徒然给这一时刻的到来送上了助攻而已,并未改变事件的走向。也就是说,即使没有那个自命不凡的年轻人闯祸,他们这些被盯上的老家伙们也终究是要伏法的。在监狱里,他甚至见到了自己当年的保护伞,他们分享了同一间牢房,延续了彼此在自由世界当中的情谊。在审讯之初,刘总什么都不肯交代,声言与一切指控无关,自己是清白的。但没过多久,当确凿的证据呈放在他的面前,刘总再也无法抵赖,便说出了自己跟随薛茂卿暴力发家的历史,也揭发了他将来的狱友。当然,揭发刘总的人也为数不少。即使不是掌握情况的知情人士,那些过去曾受到过他欺侮的群众也不会放过他。累积起来,不管大案小案,林林总总的违法行为最终给刘总带来了一个无期徒刑的下场。这位叱咤当地二十年的风云人物,往后余生都将在囹圄中度过了。他没有提起上诉,对一审判决表示服从,他的狱友也是。
在城市的另一边,在相同的时间,牛思黯也在积极地筹划对策,负隅顽抗。为老薛等人的罪行背书他是主谋,坦呈自己的所作所为对他来说只能是死路一条,尽管不坦呈也一样。他首先想到的是尽可能地消灭证据,正所谓亡羊补牢是也。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样做是徒劳的,已经刊登在报纸上的新闻该怎么消灭,储存在服务器上的数据又该怎么消灭?牛思黯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如果说在这场灾难当中还有什么是他得以欣慰的话,那就是他的宝贝而杰出的儿子与这些污泥浊水毫无关系,可以不受侵害。单是这一点,他已然胜过了令子直。到了这个时候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傻有傻的好处,正是因为傻他那领不到人前的后人才得以幸免。几天之前牛思黯还在饭局上胸有成竹地宣称对传媒集团领军人物有着十拿九稳的把握,连一个星期都不到,他的身份就从受人尊敬的媒体大亨变成了阶下囚。他还记得酒桌上大家全都十分曲意地巴结他、讨好他,如今想来,真真恍如隔世。他人生中绝大多数的时光都是在饱饫肥甘的顺境当中度过的,即将开始的囚徒生涯令他不寒而栗。非法获得的财产自然也是要罚没的,他那作惯了太太的老婆该怎么独自抚养不谙世事的儿子呢?一想到这些,牛思黯不禁潸然泪下。他想起在报纸上曾读到过一些人在办公室自缢身亡的新闻,心里为之一动。揩干泪水,牛思黯沉重地跌坐在椅子上,环顾着这间同样充满了难忘回忆的办公室。和充满江湖习气的刘稹不同,牛思黯对人间的万事万物都满怀着深沉的爱恋,他还没有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可是谁又是在做好准备的情况下寻短见的呢?牛思黯眼里的泪水滚滚而下,心中五味杂陈。该死的是教育出逆子的令壳士,如果他在这里,牛思黯一定要亲手掐死他,然后再自杀。可是那老奸巨猾的首恶已经不知下落,他失去了手刃仇人的机会。他静静地坐了半个钟头,就象是在重温昔日的辉煌与光荣,实则头脑里一片空白,除了去死什么念头也不曾闪现。久拖不决终究不是个办法,牛思黯把心一横,从档案柜里找出一截捆报纸的绳子来,搭在了窗帘杆上。死前他露出了一抹苦笑,没想到自己最后竟然和刘去华一样,真是天意弄人。但是,如果他的死能够换来对他家人的不追究,他就认为是值得的。为了那个连生活自理都做不到的儿子,他踢倒了脚下的凳子。
三巨头当中唯一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就是李损之了,令子直的死并没有给他造成多么大的冲击。牛思黯命丧黄泉的时候,李损之正在与朋友弟兄推杯换盏。这件他反复做了一辈子的事,到如今还是不觉得厌倦,依然充满新鲜感。因为酒精中毒,他的肤色呈现青黑状,说明肝功能已经损害得差不多了。但李损之对此置若罔闻,还是我行我素,不喝酒就浑身难受,不划拳更是寂寞空虚。刘去华曾说,不读书的一天是无所得的一天。这句话要想成立,对李损之来说,就得把“读书”二字换成“喝酒”。他内心深处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捕捉了许久也一无所获。李损之干脆不去惦记这些没用的,把全部心思放到喝酒上来,又欢快地跟朋友们抬杠去了。牛思黯的死讯是第二天传来的。保安留意到了他办公室的灯一夜没关,但以为是在通宵工作,遂不敢打扰,故其尸体由保洁于第二天清晨才发现。那朴素的中年妇女惊悚的尖叫传遍了报社每一层楼的每一间办公室,以至于所有人都来到走廊当中查看情况。就在大家以为虚惊一场纷纷回到各自岗位上的时候,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牛思黯自缢了。没多久警察来了,查看了现场的情况,初步排除了他杀的可能。除去死了的牛思黯,另外两位应该在此非常时刻肩负起使命的干部都不在单位。令壳士的情况警察是了解的,李损之的不在场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位警官拨通了他的电话,许久没有人接听,直到第二次拨打,那边才传来了李损之虚弱而不耐烦的声音。听说牛思黯死了,李损之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连衣服也顾不上换,满身酒气地来到了报社,彼时警察都已经走了,尸体也运走了,但牛氏家族那杰出的后人还在,手足无措地在走廊里踱步,所不同的是没有了昔日尾随的那些跟班。他就像是个患有某种精神疾病的孩子,一时窃窃私语,一时又大喊大叫,满脸都是泪。李损之和蔼地跟他交谈,牛表龄失去了的心智渐渐恢复了,只是一直不曾停止哭泣。这着实值得同情,对于这个孩子来说,眼下的情形委实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他的表现让人心碎。但是令牛表龄不解的是,那些平日里对他百依百顺的叔叔阿姨,今天却忽然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谁也不肯靠近他,谁也不肯照料他,任由他在那里歇斯底里,却始终没有人露面。但他没有思考这些小事的闲暇。李损之告诉他,其母已经赶赴殡仪馆,那些事情不需要他去操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