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表龄哭着说:“我爸是谁害死的?”
李损之说:“你爸是自杀的。”
“他为什么自杀,他不要我了吗,是不是他嫌我傻?”
李损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尽管他一生都在拿酒精麻痹自己,但此时也不能不老泪纵横。牛思黯与他的关系错综复杂,一言难尽。但此时此刻,他深感自己有必要担负起照料牛家后人的责任。然而事与愿违,仅仅几天之后,李损之就被警方带走配合调查去了,他的心愿也就不了了之了。
牛思黯的死不仅在行业内引起了轩然大波,而且在这座城市当中成为了街谈巷议的热点话题。推动这次议论的,首推李文饶和他的一班人马。然而在这当中却不见王晏媄的名字,她仿佛也厌倦了斗争,不管自己身处哪个阵营。她从来没有在两军对垒的第一现场冲锋陷阵过,也没有经历过如李义山那般惊心动魄的生死激荡,可是在目睹了这些血雨腥风之后,她的朝气、锐气、志气似乎都遭到了侵蚀和消磨,她不是老了,她是累了。李文饶及他的喉舌们呼吁对事件进行彻查的时候,王晏媄出于女性共有的同情心理,没有作文对牛思黯的罪行进行揭露。她当然知道为什么众人纷纷将矛头对准了那个尸骨未寒的日报前任社长,但她也没有提出把重心转移到刘稹身上的建议,她深知那是不合时宜的。三巨头被一网打尽,传媒集团的掌门人花落谁家基本上没有了悬念。尽管她不打算在晚报继续干下去,可与李文饶闹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她和李义山聊过了,关于未来,关于共同的理想,关于他们之间喜结良缘的可能性,答案令她喜上眉梢。他们基本上达成了共识,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携手回到学校,在此之前领证登记,只待李义山出院。当李母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反应也同样让李义山感到家庭的温暖。令壳士曾说李义山的婚事他会一手操办,在发生了这么多意外之后,这承诺自然无法兑现了。所有的变故都令人猝不及防,许多人不在了,而留下来的则更加珍爱生命,也更加淡看浮华。李义山曾象刘去华一样产生过自寻短见的念头,可自打在鬼门关绕了一遭,他再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了。躺在病床上,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到中国的西南去,那里的火锅是他在这段清汤寡水的时光当中最惦记的。远离尘嚣的人最知道滚滚红尘是什么滋味。
令李义山感到惊奇的是,卢鄯竟然来医院看望过他一次。身高树大的卢鄯走进病房的时候,李义山以为自己认错人了。在交谈中他渐渐洞悉了对方的来意,原来他是为了和他搞好关系、奠定未来在传媒集团的群众基础而来的。李义山和令子直以死相拼,自然是晚报那边的人。现如今日报全面失势,未来是属于晚报的。只不过当他听到李义山说他将离开这里重返学校,那深深的失望之情终究还是溢于言表。后来,在传媒集团成立大会上,李义山又一次看到了卢鄯,他和李文饶的固定班底在一起,看起来如鱼得水。李义山于是想,过去给晚报传递日报情报的,或许就是这位看起来极为憨厚的老大哥。他一直以为是卢泾在做这件事,为此还多次在令子直面前打过小报告。现在想来,真是错怪他了。那天卢泾也到场了,当然也少不了编辑部的其他人。从他们每个人的表情来看,李义山猜测他们各人有不同的心思。赵皙聚精会神地听着主席台上的讲话,那样子似乎在说他会好好干的,他关注的不是给谁卖命;卢泾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什么也不放在眼里,他以前不为别人卖命,现在也不;至于李氏兄弟,对与虚拟现实无关的事情都不在意,让他们为谁卖命,他们就为谁卖命;苏巢看起来有些委屈,那些意外事件挫折的不只是他的志气,还有他的职业生涯;牛表龄懵懂地瞅着台上的那些人,眼神当中全是歆羡的目光,他想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然后,李义山看见了柳里娘。会议开始之前,他和王晏媄并肩而坐,温馨地交谈着。柳里娘跨越重重障碍来到他的身边嘘寒问暖,关切地询问他的伤势,丝毫也没有流露出对令子直的思念。
“以后就靠你了,长远照顾着点我啊!”柳里娘娇嗔地说,眼波中蕴含着不减当年的狡黠。
“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我要走了。”李义山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他好不容易才做到这一点。
“走,你要去哪?”
“我要去上学,还要结婚。”说着,他将目光投向王晏媄,两人相视一笑,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也同时深情相握。那是羡煞旁人的一幕。
直到这时柳里娘才把目光洒向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孩,并极不自然地说了句恭喜。李义山还记得在电梯里相遇时她是如何盛气凌人的,故而对她的态度很是冷淡。柳里娘自觉无趣,便讪讪地走开了。李义山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人了,心中竟然增添了些许愁绪。这个人,不管如何可恶、如何下贱、如何教人不齿,终究是他青春的一部分,而且是很大的一部分,他没有办法全心全意地讨厌她。如果王晏媄不在场,尽管她曾经那样地伤他的心、那样地对他不以为然、那样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还是愿意听她说话,看她大笑,与她共度生命中美好的时光。然而在另一边,那个把一切都献给了他的女孩却也同样令他惦念。不,不是同样,而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需要他在这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虽然他没有那么抢手,但不妨碍他这样想),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王晏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事到如今,柳里娘对他来说,即使不单是一段回忆、一个剪影、一缕墟烟,也仅仅是一个认识的人罢了,连朋友也谈不上,就像日报的其他人一样。只不过,在青葱岁月,他曾为她写诗,为她心神不宁,为她魂飞魄散。俱往矣,是该写点什么,用来总结,用来告别,用来为人生的一个阶段画上休止符。可是该怎么写呢?他一时没有头绪。
“你怎么那么冷淡?人家来找你说话,你却爱答不理的。”王晏媄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口中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李义山笑着说:“谁规定她来找我说话我就必须热情相待?”
王晏媄笑了笑,情不自禁地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想到会场上耳目众多,她又赶快离开了他的肩膀,改为正襟危坐的姿势了,只是手还是紧紧地握着。
李文饶在台上讲话,说了许多对于传媒集团未来发展思路的设想。礼堂光线不太好,主席台上的人全都隐没在阴影中。可即使是这样,李义山依然从李文饶的眼中看到了闪烁的光芒。他悄悄地对王晏媄说:
“即使在黑暗中,李文饶能看见的也只有光明。”
王晏媄没有说什么,只是会心一笑。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一种默契,这种心有灵犀的感觉通常很少出现在相恋如此短暂的情侣之间。她于是按照李义山指点的方式向李文饶望去,即使距离如此遥远,她似乎也能从他的脸上读出某种意味深长的东西,那是胜利者的神情。为了追求真理,李文饶殚精竭虑,付出了他能付出的一切,取得最后的胜利他实至名归。他应该得到他想要的了吧?王晏媄想。只不过她不像李义山那样,那么会“相面”,光是看神情就能品读出许多内容来。
一个人的时候,李义山总是想起刘去华,想起他在谈话中提到过的那些人:抹大拉的马利亚、雷纳的约瑟夫、莱比锡的瓦格纳,以及岩国的三上真司。他还记得他说,不仅作家喜欢玩弄“表”和“里”的把戏,这把戏已经深入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疾在腠里。不想刘去华的时候,李义山基本上都在构思他的诗作。为了展现出一个时代戛然而止的全面风貌,他十分希望能够创作出一首与过往截然不同的作品。可他越是这样预设,就越是不得要领;越是不得要领,就越是不愿循规蹈矩。到头来,他没能写出令自己满意的诗篇,但到底还是有了一个。换做以往,他会在将其遗忘之前把它记录在册。可如今王晏媄在身边,他不想把自己受外界影响而发生的心理活动表露出来,便只得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重复。“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惭愧,这里没有柳里娘,没有王晏媄,甚至没有他自己。这里有未经缩写的具体的某个人吗?不,这是形而上的思索,与任何人无涉。未来还会不会继续写诗,李义山不知道。他现在所想的,除了举办婚礼,就是回到学校。在那以后,如果上天眷顾,他能到东方的那所研究院里去供职,为这种形而上的思考的创造性发展、创新性转化做出一些力所能及的贡献,他便认为不枉此生了。他于是再次想起了刘去华,想起他说这种思考是没有前途的。事实证明他错了。可惜的是他虽然把这件事想通了,却再也没有机会当面告诉他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