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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队列之末1-有的人没有(14)

提金斯说:“听我的!”

那得意扬扬而残酷的声调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麦克马斯特清楚地回答了,但那种轻捷的语调,像一个带着责备语气的老学究。“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又不是什么探索发现!”这是完全正确的腔调。提金斯——还有杜舍门夫人——可以听到杜舍门先生,被挡在尖尖的蓝色飞燕草和银器之后,像被责骂的中学生一样抽了抽鼻子作为回应。一个板着脸的小个子男人,穿着扣了扣子、带假领子、喉部有点紧的灰色粗花呢上衣,站在看不见的椅子之后,直直地向前望着远处。

提金斯对自己说:“老天!帕里!那个柏孟塞的超次中量级[1]拳手!他在这里是为了把杜舍门扛走,如果他发起狂来的话!”

在提金斯迅速环视桌子的这一瞥中,杜舍门夫人陷在自己的椅子里,喘了一口彻底释然的粗气。不管麦克马斯特以后会怎么想她,他想,他知道最糟糕的部分已经发生了!事态已定,无论是好是坏。一分钟以后她就会环顾四周看看他。

提金斯说:“没关系,麦克马斯特会大放异彩的。我们在剑桥有个朋友,和你丈夫一样有点小毛病,麦克马斯特可以在任何社交场合帮他过关……何况,我们这里的都是出自名门世家!”

他看到霍斯利教士和温诺普夫人都盯着盘子里的食物。关于温诺普小姐,他不是很确定。他感觉到一个明显盯着自己的目光,从蓝色的大眼睛射来的颇有吸引力的一瞥。他对自己说:“她一定知道这个秘密。她在恳求我不要表现出感情,以免把事情搞砸。她在这里真不合适:一个姑娘!”他在自己回应的一瞥里加入了这样的意思:“至少,桌子这头一切都还好。”

但杜舍门夫人感到她心中的士气更坚定了。麦克马斯特现在已经知道了最坏的部分,杜舍门正吸着鼻子,一边对着麦克马斯特的耳朵吸着鼻子一边解释佩特罗尼乌斯[2]的特里马尔基荣[3]热情而放荡的行为。她听见这么几个词:快点,火热的男孩[4]……杜舍门曾经用疯子那种握得令人发疼的力气抓住她的手腕,把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地翻译给她听……毫无疑问,身旁这个可恶的男人一定也已经猜到了这话的意思!

她说:“当然,我们这里的都是出自名门世家。我们自然可以安排……”

提金斯插话说:“啊!但现在没那么容易安排了。各种各样的无赖混进了各种各样的圣殿!”

杜舍门夫人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她以一种无比镇静的态度,如饥似渴地看着麦克马斯特的脸。

四分钟前,麦克马斯特是唯一一个能看见杜舍门进来的人。透过一扇小镶板门和后面的另一扇镶了绿色粗呢的门,他看到了牧师杜舍门先生,麦克马斯特也一下就认出了跟在他后面的人,是帕里,那个前职业拳击手。他突然想,这是个非常不一般的组合。同时,他也突然想到,杜舍门夫人的丈夫,这样帅气得令人发狂的人,在一个一直渴求美男子的教会里没能取得很高的地位这件事实在非同寻常。杜舍门先生非常高,像普通神职人员那样有一点正常的驼背。他脸似雪花石膏雕像;灰色头发,中分,光彩闪闪地垂落在他的高眉骨上;他眼神迅捷、锐利、严厉;鼻子勾得很厉害,棱角分明。他是最适合装点高耸而华丽的神庙的男人,就像杜舍门夫人是最适合给一个主教的客厅祝圣的女人。他的财富、学识和传统……“那为什么,”这个念头带着一丝针刺般的怀疑穿过麦克马斯特的脑海,“难道他不应该至少是个座堂牧师[5]吗?”

杜舍门迅速地走到他的座位旁,而帕里同样迅速地跟在他身后,把椅子拉了出来。他的主人优雅地向旁边晃了一下,滑进了椅子里。他向阴郁的福克斯小姐摇摇头,她正把手伸向一个瓮的象牙色龙头。在他的盘子旁边有一杯水,他用长长的、非常白的手指紧握着它。他偷偷看了一眼麦克马斯特,然后用亮晶晶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他说:“早上好,医生。”而之后,完全压过了麦克马斯特轻轻的抗议说:“是的!是的!听诊器仔细地收在礼帽里,而那个亮闪闪的礼帽留在了大厅。”

拳击选手穿着梭绒厚呢紧身裤、紧身马裤、一件短夹克,纽扣一直扣到下巴下的领口——完全是个有钱人家驯马师的样子。他迅速瞥一眼麦克马斯特,表示认出了他,然后,又很快地,扬着眉毛看了一眼杜舍门先生的后背。麦克马斯特跟他很熟,因为他曾经在剑桥教提金斯拳击。他几乎可以听见拳击手说:“这一招变得很怪,先生!眼睛盯着他看一会儿!”然后,他以专业拳师那种轻快、脚尖点地的姿势,溜到了餐具柜旁边。麦克马斯特替自己偷偷看了一眼杜舍门夫人。她背对着他,深深地沉浸在和提金斯的谈话中。他的心提了起来,当他再次回头的时候,他看到杜舍门先生半个身子已经立了起来,脑袋绕过银器筑成的防线往外看。但他又重新陷进椅子里,苦行僧般的脸上显现出一种独一无二的精明表情,叫起来:

“那你的朋友呢?又是一个医生!都备好了听诊器。这需要,当然啦,两个医生才能证明……”

他停下来,脸上带着一种突然闪现的、扭曲的怒火把帕里的手臂推到一边。帕里正把桌子上一盘鳎目鱼滑到他跟前。

“拿开,”他开始雷霆般的咆哮,“这些肮脏的享乐的诱因……”但丢给麦克马斯特又一个精明而心领神会的眼神之后,他说,“好!好!帕里!这才对。对!鳎目鱼!下面再来点腰子。再来一个!对!葡萄柚!配上雪莉酒!”他带上了一种老式牛津口音,把餐巾铺在膝盖上,急匆匆地往嘴里送了一小口鱼。

麦克马斯特带着耐心又清晰的语调说,他希望可以允许他自我介绍一下。他是麦克马斯特,就他小小专著的问题和杜舍门先生通过信。杜舍门先生看着他,狠狠地,带着如梦初醒的专注,警惕感逐渐消除,变得得意扬扬地高兴起来。

“啊,是的,麦克马斯特!”他说,“麦克马斯特。一个初露头角的批评家。稍微还有点享乐主义,可能?也对……你发电报说你要来的。两个朋友!不是医生!朋友!”他把脸凑近麦克马斯特说:

“你看起来多累啊!精疲力竭,精疲力竭!”

麦克马斯特刚准备说他最近工作劳累,他脸旁一个尖利、响亮的喉音说出了那几个拉丁词。杜舍门夫人——和提金斯!——都听见了。麦克马斯特知道他下面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又看了一眼职业拳击手,把头转到一边,很快地瞥了一眼个头巨大的霍斯利先生。他巨大的体形在这个情境下产生了新的意义。随后,他坐回椅子里吃了个腰子。就算杜舍门先生变得狂躁起来,在场的武力毫无疑问足够制服他,而且训练有素!另一件有趣的人生小巧合是,在剑桥的时候,他曾经想过雇这个帕里跟在他的好朋友西姆后面。西姆,爱挖苦人的讽刺家里最才华横溢的那位,神志清醒、举止得体,平时表面上总有些拘谨。那时候,他就像杜舍门先生一样有点行为失常。在社交场合,他会站起来嚷嚷,或者坐着低语一些最最不能想象的猥亵话语。麦克马斯特非常喜爱他,西姆去哪里他都尽可能陪着,因此学会了处理这些状况的办法……他突然感到了某种愉悦!他觉得,如果他可以悄悄地、有效地解决事态,他在杜舍门夫人眼里的威望或许可以增添几分。这甚至可以让他们的关系变得亲密起来。他想要的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知道杜舍门夫人转向了他。他可以感觉到她正在听他说话,观察他。她的目光似乎能使他的脸颊发热。但他并没有回头看,他得紧盯着她丈夫那张得意扬扬的脸。杜舍门先生正身子靠向他的客人,引用着佩特罗尼乌斯的话。麦克马斯特动作僵硬地吃着腰子。

他说:“这不是抑扬格的修改版,我们用的威拉莫韦茨·莫伦道夫[6]……”

为了打断他,杜舍门先生把他瘦削的手有礼貌地放在麦克马斯特的手臂上。他中指上戴着一枚镶在红金上的红玉髓印章戒指。他继续狂喜地背诵着,头稍稍往一边偏,好像在倾听一个看不见的唱诗班。麦克马斯特非常不喜欢牛津口音的拉丁语。他看了一下杜舍门夫人,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她的眼睛大而幽暗,充满感激之情。他也看见这双眼睛已经湿润了,眼眶里充满泪水。

他迅速转头看杜舍门,突然,他想到了:她正在忍受折磨!她可能正在忍受极度的折磨。他从没想过她会受折磨——一部分的原因是他自己从来都粗枝大叶,另一部分原因是,在他想象里,对杜舍门夫人还满怀第一印象的崇拜之情。现在她可能在忍受折磨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非常糟糕。

杜舍门夫人极度痛苦。麦克马斯特紧紧盯着她,然后又把目光移开了!从他的目光中,她读出了他对她处境的蔑视,以及他对自己被她置于这样一个环境中而生出的气愤。在痛苦中,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手臂。

麦克马斯特感受到了她的触碰,他的脑海好像充满了甜蜜,但他顽固地转开了头。为了她,他不敢把目光从那张疯狂的脸上移开。灾难就要来了。杜舍门先生已经准备把拉丁语翻译成英语了。他把手放在桌布上,准备起身;他准备站起来,狂野地把不堪入耳的话喊给其他宾客听。就是这个时刻。

麦克马斯特用一种干巴巴的、有穿透力的声音说:

“把‘puer calide’翻译成‘年轻人温热的爱情’实在太令人惋惜了!太过时了,让人惋惜……”

杜舍门噎住了一下,说:“什么?什么?那是什么?”

“现在还在使用十八世纪的对照译文,这还真是牛津的风格。我猜这是惠斯顿和迪顿[7]?差不多那种东西……”他观察了一下杜舍门,从冲动里清醒过来,身上发抖——就像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醒来一样!

他加了一句,“不论怎样,这都是恶劣的中学生的污言秽语。五年级学生做的事。或者连这都比不上。吃点冻肉卷吧。我正打算吃点。你的鳎目鱼凉了。”

杜舍门先生低头看看他的盘子。

“是啊,是啊。”他喃喃道,“是啊!加点糖和醋汁!”拳击手溜到了餐柜旁边,这家伙安静得真不一般,像埋葬虫[8]一样毫不招眼。

麦克马斯特说:“你本来正准备跟我说说我那本小专著的,关于玛吉……玛吉·辛普森。那个苏格兰女孩,罗塞蒂《天堂的窗户》的模特?”

杜舍门先生用神志正常、模糊不清、有些精疲力竭的眼睛看着麦克马斯特。

“《窗户》!”他嚷嚷起来,“哦,是的!我有那张水彩画。我看到她做这张画的模特,当场就买下了……”他又看了看他的盘子,盯着冻肉卷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一个漂亮姑娘!”他说,“很长的脖子……她当然不是很……呃……值得尊敬!她还活着,我想。很老了。我两年前见过她。她有很多照片。当然都是些旧东西!……在白教堂路,她住在。她天生就属于那个阶级……”他继续嘟哝着,脑袋在盘子上方。麦克马斯特认为这紧急状况结束了。他无法控制地回头看杜舍门夫人。她的脸呆板、僵硬。

他轻快地说:“如果他吃点东西,把肚子填满……这样,血液就会从头脑里往下流动……”

她说:“哦,请原谅!这对你来说太可怕了!我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他说:“不!不!……我就是为此来的!”

深深的感情让她苍白的脸重新恢复了血色。

“哦,你这个好人!”她用深切的嗓音说道。他们保持互相凝视的姿势。

突然,杜舍门先生在麦克马斯特的身后喊起来:“我说他把她养了起来,只要她保持贞洁且单身[9],当然啦,只要她保持贞洁且单身!”

杜舍门先生突然感到那股强大意志消失了,它像黑暗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压制了自己的意识。他站起身来,喘着粗气,十分愉快。

“贞洁!”他叫了起来,“贞洁,你观察到!在这个词里有多少暗示的含义……”他观察了一下那宽阔的桌布。它在他眼前铺展开来,就好像一片宽阔的草地,在长时间的囚禁以后,他可以沿着它飞奔,舒展他的四肢。

喊出三个污秽的词语之后,他继续用牛津运动派[10]的腔调说道:“但是贞洁……”

温诺普夫人突然说:“哦!”然后看着继续剥着桃子、脸色慢慢变得通红的女儿。温诺普夫人转向身边的霍斯利先生,说:

“你也写作,我相信,霍斯利先生。毫无疑问,你写的是我那些可怜的读者提不起兴趣的艰深的东西……”霍斯利先生正遵照从杜舍门夫人那里得到的指示,准备大声描述自己最近写的一篇关于奥索尼乌斯[11]的《莫萨拉河》的文章,但由于他开口太慢,这位女士先说了起来。她平静地说了说大众品位方面的话题。提金斯向对面的温诺普小姐倾了倾身子,右手拿着一只剥了一半的无花果,尽可能地大声说:

“我从沃特豪斯先生那里给你带了口信,他说,如果你可以……”

彻底聋了的福克斯小姐——她的教育是通过书写进行的——对斜对面的杜舍门夫人说:

“我觉得今天可能要打雷,你看到那些小虫子有多少了吗……”

“当我尊敬的老师,”杜舍门先生继续用雷霆般的声音说,“在他结婚那天乘马车离开的时候,他对他的新娘说:‘我们会过得像被上帝保佑的天使一样!’多么高尚!我也,在我结婚以后……[12]”

杜舍门夫人突然尖叫道:“哦……不!”

就像大步前行的时候被拦了一下一样,其他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喘口气,然后,他们继续以礼貌的活跃气氛说话,注意什么都不要听进去。对提金斯来说,这像是英国风度最高的成就和最好的证明!

帕里,那个拳击手,两次抓着他主人的手臂,对他大喊早餐要凉了。他现在对麦克马斯特说,他和霍斯利牧师可以把杜舍门先生弄走,但那样就要大干一架了。麦克马斯特轻声说:“等等!”然后,转向杜舍门夫人,说道:“我可以让他停下。要我这么做吗?”她说:

“好!好!做什么都可以!”他看见眼泪从她的双颊上滑落。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场景。他小心翼翼、带着炙热的怒火,对着向他弯下腰的拳击手的毛茸茸耳朵小声说:

“打他的腰。用你的拇指。能多用力就多用力,只要别把拇指打折了就行……”

杜舍门先生刚刚宣称:“我也,在我结婚以后……”他开始挥舞双臂,停下张望,从一张没有在听的脸望向另一张没有在听的脸。杜舍门夫人刚刚尖叫了起来。

杜舍门先生认为上帝之箭射中了他。他猜自己担不起信使的重任。在这样从未感受过的痛苦中,他倒在了椅子里,蜷成一团坐着,黑暗笼罩了他的眼睛。

“他不会再起来了。”麦克马斯特对感激的职业拳师轻声说道,“他会想站起来,但他会害怕。”

他对杜舍门夫人说:“最亲爱的女士!都结束了。我向你保证。这是科学的神经反刺激[13]法。”

杜舍门夫人说:“原谅我!”她深深地啜泣了一声,“你永远不能尊重……”她感到她的眼睛在他脸上寻找着什么,就像监狱里悲惨的人在他的行刑者脸上寻找宽恕的迹象一样。她的心停住了,她的呼吸暂停了……

然后便是彻底的天堂。她的左手手心感到了布料下冰凉的手指。这个男人完全知道该做什么!握着这冰凉、像甘松和豚草一样的手指,她的手指合在了一起。

在通彻的幸福里,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他的声音继续说着。一开始用非常优雅的词汇,但又非常精练!他解释说有些过分的表现只是神经质的渴望,可以对付,就算不能根治的话,说真的,通过对生理上的剧烈疼痛的恐惧,或者拒绝经受这种疼痛的决心——这当然也是神经上的问题!……

在某个时刻,帕里对着主人的耳朵说:“到了准备明天的布道的时候了,先生。”然后,杜舍门先生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从厚厚的地毯滑向小门。

麦克马斯特对她说:“你是爱丁堡人?那你知道法夫郡海岸吧。”

“我能不知道吗?”她说。他的手仍在她手心里。他开始说高尔夫球场上的荆豆和浅滩上的三趾鹬,他的苏格兰口音和栩栩如生的词语让她再次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她的眼眶因为更加的快乐而湿润了。长时间温柔的紧握之后她松开了他冰凉的手。但当他的手抽走后,她大部分的生命力好像也随之流失了。她说:“你一定知道金魁斯宅邸,就在刚出了你们镇那里。我小时候总在那里度假。”

他回答:“也许我光着脚在外面玩的时候,你正在里面享受豪华的生活呢。”

她说:“哦,不!不可能吧!我们的年龄还是有差距的!而且……而且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告诉你。”

她再一次英勇地扣上了她的魅力铠甲,冲着提金斯说:

“想想看!我发现我和麦克马斯特先生小时候几乎一起玩过。”

他看着她,她知道,他带着一种她厌恨的同情。

“那你就是比我还老的朋友了,”他说,“虽然我十四岁就认识了他,我不相信你能超过我。他是个好家伙……”

她厌恨他对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男人居高临下的态度,也厌恨他的警告——她知道那是一个警告——让她放开他的朋友。

温诺普夫人发出了一声明显但并不令人担忧的尖叫。霍斯利先生正在跟她说一条曾生活在古罗马时期莫萨拉河里的不寻常的鱼。马格努斯·奥索尼乌斯的《莫萨拉河》这篇文章的主题主要是关于鱼……

“不,”他叫道,“据说是拟鲤。但现在这条河里已经没有拟鲤了。带着绿色的扇叶,还有眼睛[14],不,反过来:是红色的鱼鳍……”

温诺普夫人的尖叫和她大幅度的手势:她的手,真的,几乎要盖住了他的嘴,她垂曳的衣袖快要掉进他的盘子!——都足以打断他了。

“提金斯!”她又尖叫了一声,“这可能吗?……”

她把女儿推出座位,在这个年轻人身边转来转去,她用吵吵嚷嚷的爱意吞没了他。提金斯转头去和杜舍门夫人说话的时候,她认出了他长着鹰钩鼻的侧脸,就和他父亲在她婚礼早餐上的样子别无二致。那张桌子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提金斯自己并不知道!她又复述了一遍他父亲如何救了她的命,如何成为她的幸运星的故事。她向这位儿子奉献——因为她从来未被允许作出任何回报——她的房子、她的钱包、她的心、她的时间、她的一切。她完完全全是真诚的,当派对结束以后,她只向麦克马斯特点头示意,却用力抓住提金斯的手臂,同时,敷衍地对那位评论家说:

“那篇文章我没法再帮你了,抱歉。但是亲爱的克里斯一定要拿到他想要的书。马上!就现在!”

她走开了,提金斯被她拉着,她的女儿跟在后面,像一只小天鹅跟在父母身后。杜舍门夫人优雅地接受了宾客们对她令人赞叹的早餐表示的谢意,希望现在他们都感觉到宾至如归……

已经散去的宴席的回声似乎还在房间里低语。麦克马斯特和杜舍门夫人面对着面,他们的眼神很谨慎——带着渴望。

他说:“我现在就得走了,实在是太糟糕,但我约了别人。”

她说:“是的!我知道!和你了不起的朋友们。”

他回答:“哦,只是和沃特豪斯先生和坎皮恩将军……还有桑德巴奇先生,当然啦……”

想到提金斯并不会一起去,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愉悦。她的男人会超越他少年时代的粗鄙,超越他那段她并不知道的过去……她几乎语气严厉地叫了起来:

“我不希望你搞错金魁斯宅邸的事情。那只是一个假期学校。不是什么豪华的地方。”

“但是学费要不少钱。”他说。她似乎有点站不稳了。

“是的,是的!”她说,几乎是在低语,“但你现在多了不起!我只是穷人家的孩子,中洛锡安的约翰斯顿,但是很穷……我……他买了我,你可以说。你知道……让我上有钱人读的学校:当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家里人很高兴……但我觉得,如果我母亲知道我结婚的事……”

她整个身体都痛苦地扭动着。“哦!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叫起来,“我希望你知道……”

他的双手像他刚刚从一辆颠簸的马车上下来一样抖得厉害……

他们的双唇在热烈的情感中相碰,遗憾伴着眼泪。他移开他的嘴唇说:“我今晚必须见到你……我会担心你担心到发疯的。”她轻声说:“好的!好的!……在紫衫林步道上。”她闭上眼睛,把身体紧紧贴近他。“你是……第一个……男人……”她喘着气说。

“我会是永远的唯一。”他说。

他开始看见他自己:在高高的房间里,挂着长窗帘,一块圆圆的、顶上雕着鹰的镜子,镜中他们的映象熠熠生辉,像一张珠宝点缀的画,有着丰富的层次:缠绕交织的人体。

他们分开,互相凝视着对方,双手相握……提金斯的声音说:

“麦克马斯特!你今晚要去温诺普夫人家吃饭。不用特意打扮了,我不会打扮的。”他看着他们俩,面无表情,好像他只是打断了一场牌局。这个大个子乏味,五官鲜明,狂乱的头发侧面那一撮白色闪闪发光。

麦克马斯特说:“好的。就在这附近,不是吗?……我那之后就有约……”提金斯说应该没问题,他可能要工作,也许整晚,因为沃特豪斯……

杜舍门夫人带着一闪而过的嫉妒说:“你让他给你下命令……”提金斯已经走了。

麦克马斯特心不在焉地说:“谁?克里斯?对啊!有时候我叫他,有时候他叫我……我们有各种约会。我最好的朋友。全英格兰最聪明的人,还有最好的出身。格罗比的提金斯……”

感到她并不欣赏他的朋友,他就抽象地堆砌一些称赞之词,“他正在做一些计算,给政府的,全英国没有其他人会做,但他会……”

在她的手松开他的时候,一股极度的倦怠爬遍他的全身,他感到虚弱无力,但同时又志得意满。他麻木地想到,以后可能不能经常看到提金斯了。一缕哀伤。他听见自己引用这句诗:

“因为,我们站着肩并肩……”他的声音颤抖着。

“啊,是的!”她深沉的嗓音响起,“那些美丽的诗句……它们是真实的。我们必须分开了。在这个世界里……”她觉得这几句话说出来精致而忧伤,谢天谢地还有这样的诗句可以诉说。它们微微发出回响,唤起各种意象。

麦克马斯特同样很忧伤,说道:“我们必须等待。”他又激动地补充道,“但今晚,黄昏时!”他想象着黄昏,在紫衫树篱下。一辆闪闪发光的汽车在阳光下开了进来,停在窗子下面。

“好!好!”她说,“从小路上来有一扇小白门。”她想象他们在若隐若现的灰暗中的热情而忧郁的会面。她只能允许她自己散发出这么多的魅力。

在那之后,他一定会来这间房子,问问她是否健康,然后他们肩并肩走在草地上,大庭广众之下,走在温暖的阳光里,谈论着无关紧要却优雅的诗篇,有些疲倦,但他们的身躯之间交汇着激动人心的电流……然后,漫长、谨慎的岁月……

麦克马斯特走下高高的台阶,向在夏天的艳阳下闪着光的车走去。玫瑰在十分平坦的草地上闪亮。他的脚跟重重地敲击在石板上,好像一位征服一切的君王。他简直可以放开嗓子叫出声来!

注释:

[1]超次中量级为世界职业拳击级别之一。

[2]盖厄斯·佩特罗尼乌斯·阿尔比特(27—66),罗马抒情诗人、小说家,生活于罗马皇帝尼禄统治时期。

[3]佩特罗尼乌斯的名作《萨蒂里孔》里的一个角色。

[4]Festinans, puer calide,拉丁文。

[5]高级神职人员,地位相当于副主教。

[6]威拉莫韦茨·莫伦道夫(1848—1931),德国古典文字学家,在当时是古希腊文化和文学方面的权威。

[7]威廉·惠斯顿(1667—1751)是接替牛顿在剑桥大学任职的数学家。亨姆夫瑞·迪顿(1675—1715)在基督公学教授数学。两人曾共同发表一篇在海洋上测量经度的文章。他们并不是古典学者。

[8]一种食腐甲虫。

[9]dum casta et sola,拉丁文。常在离婚调停文件里使用:男人要求前妻一旦再婚就终止支付赡养费。

[10]牛津运动是一八三三年由牛津大学的一些英国国教高派教会的教士发起的宗教运动,目的是通过复兴罗马天主教的某些教义和仪式来重振英国国教。

[11]马格努斯·奥索尼乌斯(310—395),古罗马诗人。

[12]杜舍门口中的老师应该指的是约翰·罗斯金,罗斯金和埃菲·格雷的婚姻最终因为没有发生性关系而被宣布作废。因为杜舍门此处将说到自己婚后性生活的内容,所以在座的人都开始大声说话。

[13]反刺激通常是指将药物敷在皮肤上引起痛觉以减轻他处更强烈的痛苦。

[14]Vannulis viridis, oculisque,拉丁文。原文“Vannulis”(扇叶)可能是比喻纤弱的鱼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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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人的抛弃……亲人的死去……朋友的背叛……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为什么都要发生在我身上,我做错了什么?你真的不爱我了?你爱上别人了?好!白子画,我从今日起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无情无义!转眼间,多年已过,她变了,变得冰冷无情,变得残忍、变得杀人如麻。一切,都要从一个情字说起……她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天煞孤星,注定一生孤独。她不可以拥有爱情,不可以拥有亲情,不可以拥有友情。世界上的人的可以,唯独她不可以。为什么?上天对她如此不公?当她在意的人都离去时,她会怎样?当她面临生死决择时,她会选择生?还是死……请关注《花千骨之冰雪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