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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他的仇恨太多了,太深了!他要夺回自己失去的皇位,他要除掉唯一的对手

皇太极在铁背山犯病落马的消息,当天晚上就为和硕亲王们探知。第一个知道的是和硕睿亲王多尔衮,第二个知道的是和硕肃亲王豪格。随后,和硕礼亲王代善、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也都知道了。

在庄妃离开清宁官奔向铁背山迎接皇太极之后,睿亲王府、肃亲王府、郑亲王府都在悄悄地商议,预测着事态的发展,都在为皇太极死后争夺皇位做着准备。

睿亲王府,坐落在皇宫北面庙后的街巷里,是一套五重府第建筑,高低起伏,设计有致。正门五间,筑于三尺高台之上,朱门丹柱,门钉纵七横八,灿若星辰;正殿五间,筑于四尺五寸高基之上,屋脊横空,吻兽高踞,琉璃瓦闪着绿色的光泽;翼楼左右各九间,相对而立,石栏环绕于前墀,回廊曲折于半空,飞彩鎏金,巍峨壮丽;后殿五间,基高二尺;后寝七间,基高二尺五寸;后楼五间,基高一尺八寸。后殿、后寝、后楼隐于正殿、翼楼之后,回廊相接,红柱绿瓦,精巧而雅丽。从后殿东出,便是睿亲王府苍翠而神秘的花园了。

睿亲王府虽居盛京城的中心地段,又处于内治门通向外攘门的主要街道旁边,但由于高墙隔绝,院内十分幽静。

今晚,睿亲王府更是悄然无声,从外面望去,前后院都是一片漆黑。但在后寝的一间侧室里,在闪动的烛光下,瘦小剽悍的睿亲王多尔衮,正在手捧茶杯,徘徊沉思。等待着他的同母哥哥——和硕英亲王阿济格、同母弟弟——和硕豫亲王多铎的到来。

睿亲王多尔衮,是努尔哈赤的第十四个儿子,今年三十一岁,满脸的短髭,显示了他倔强的性格;炯炯的目光,显示了他的精明干练;两道浓黑的剑眉,显示了他内心的深沉;紧紧收缩的腮帮肌肉,显示了他的狡诈与凶狠。听到皇太极在铁背山犯病落马的消息,他的感觉是复杂的。皇太极对他来说,既是头顶的彩云,又是头顶的乌云。他攀着这片彩云上升,又时时受到这块乌云的压制。他对皇太极既怀有敬意和感激,又怀有憎恨和畏惧。他怕皇太极突然离去,使大清蓬勃发展的局面遭受挫折,又希望皇太极赶快离去,让自己来主宰山海关外这片天地。二十年的历史老账啊,一直在搅动着他的心:

天命十一年(1626年)八月十一日,父亲努尔哈赤病故,他的母亲乌喇纳喇氏·阿巴亥被迫殉葬。那时,他十三岁,他的弟弟多铎十一岁,失去父母荫庇的孤儿,在互相倾轧的皇宫里,日子是难熬的。可是,继承了汗位的皇太极,对他和多铎格外照顾。在练习武艺上,要求特别严格,有时亲自执教;在生活上,异常优厚,一切赏赐,总是高于诸王子侄。有时,还把蒙古藩王和朝鲜国王送来的贡品赏给自己。他感受到了这位兄长的温暖和可亲。

天聪二年(1628年)三月,皇太极亲自征伐蒙古察哈尔多罗特部,特意把他与多铎带在身边。在与多罗特部决战的敖木轮战斗中,在两军厮杀的关键时刻,多罗特部首领扎巴鲁出现在红石嘴上。皇太极发现之后,命他与多铎带一百骑兵隐于山下树林里,自己带一队铁骑奔向红石嘴,经过几番冲击,皇太极佯装负伤勒马而回,扎巴鲁率领飞骑追下山来,他与多铎从树林里杀出。他一箭射中了扎巴鲁的咽喉,多铎飞马前去,一刀割下了扎巴鲁的头颅,皇太极率领铁骑返身杀回,赢得了敖木轮大捷。在宴赏诸王贝勒的大会上,皇太极赞扬了他和多铎的功绩,赐他以“墨尔根戴青”(意即“聪明王”)的美号,赐多铎以“额尔克楚呼尔”(意即“勇敢王”)的美号,并将镶白旗交给了他。过了几年,让多铎接替阿济格掌管了正白旗。

天聪五年(1631年),设立六部,让他掌管吏部事。特别使他难忘的是大凌河战斗:明将祖大寿据城死守,累攻不下,他披重甲,骑双马,率领“死兵”直扑大凌河城下,刚跃过城外堑壕,城上三门火炮齐发,一声轰鸣,双骑同时跌倒,他被摔下马来,血透绵甲,前胸几十处中了铁碎。皇太极闻讯,飞马赶到他的镶白旗大营,看他成了血人,眼泪夺眶而出,亲手剪开他的绵甲,擦洗污血,敷上药膏,指着他前胸上的几十处伤口,责备站在一旁的将领说:

“朕弟亲自带领‘死兵’冲锋,你们为何不加阻拦?以后倘再如此,朕必将尔等加以严刑,决不宽恕!”皇太极说完,抱着自己上马,特意留在主帅营里,精心治疗。

想到这些,多尔衮的心微微地颤抖,一种兄弟情谊,使他感激,使他敬重。

可在他的心底,有一件难于启口的事在隐隐作痛,那就是他母亲的死。

他的母亲乌喇纳喇氏·阿巴亥,是努尔哈赤十六个妻子中最受宠爱的一个,称“大妃”。从他记事的时候起,只有母亲一个人有资格陪父亲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只有母亲一个人见到父亲可以不行大礼,只有母亲一个人在贝勒们议事的时候,可以坐在父亲的身旁。母亲是美丽的,那时三十岁,已经生了三个孩子,阿济格、他、多铎,可还是那样漂亮:脸是白嫩的,眼是清亮的,眉是弯弯的,笑是甜甜的,身材是袅袅娜娜的。他记得在母亲的住房里,父亲总是抱着母亲,摸着母亲的脸蛋高兴地笑着。有一次,母亲带着他与多铎陪父亲吃饭,父亲笑呵呵地对母亲说:“你给我生的孩子,这两个像我。”母亲甜甜地一笑,把菜夹到父亲的碗里。

突然,有一天,记得是天命五年(1620年)三月十二日晚上,母亲陪父亲吃饭时被撵了出来,母亲当时就昏了过去。这是因为父亲的小福晋代音察告发母亲与二兄长、大贝勒代善夜里私通。父亲震怒了,母亲失宠了,代音察坐在母亲的位置上陪父亲同桌吃饭了。大贝勒代善也因此而失宠。那时人们议论纷纷,说父亲已经六十二岁,母亲才三十岁,大贝勒代善才三十七岁,并且奉父命临朝摄政……年轻的母亲对年龄相当、精力充沛的大贝勒代善偷送情意是可能的。他从心里痛恨母亲。但在一年以后,父亲虽然仍与代音察一桌吃饭,但又复立母亲为“大妃”。看来,母亲是受了冤枉。他从心里可怜母亲!

谁想到几年之后,也就是天命十一年(1626年)八月十一日,父亲在病故前,竟然当着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的面,留下了让母亲殉葬的遗言:

“大妃乌喇纳喇氏·阿巴亥,怡态丰姿,心怀机变,留之恐为国乱,俟吾终,必令殉之。”

可怕的父亲,这是出于对母亲的惩罚,还是出于对代善的警告?抑或是出于一颗即将死去的心对红尘韵事的恋恋不舍?他真的糊涂了,将来问谁呢?代音察也随着母亲一起殉葬了。父亲留下了一个诱人争夺的汗位,也留下了一个令人难解的谜!

父亲死去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二日,母亲被召进崇政殿,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皇太极坐在堂上。堂下的一张桌子上,放着饰满珠宝的凤冠、礼服。二贝勒阿敏向母亲宣读了父亲的遗言,母亲听后惊呆了。三贝勒莽古尔泰高声喊道:“先帝有命,你敢不从!”母亲从惊呆中清醒过来,知道死不可免,便提出在死之前见一下自己的两个幼小的儿子。四大贝勒同意了。

当他与多铎被带进崇政殿时,母亲已穿好了殉葬的礼服。母亲抱着他俩无声地哭,他吞声地哭,多铎放声地哭。突然母亲推开他小哥俩,冷笑了几声,从容地戴上那顶珠光斑斓的凤冠,声音异常平静地对四大贝勒说道:

“我从十二岁服侍汗王,与他同桌共饮。好衣裳穿了,好饭食吃了,陪着汗王过了二十四年,一切都满足了。你们看,我不老吧,脸上还没有皱纹吧!汗王去了,我当然应该相随。我的两个儿子多尔衮、多铎,年岁还小,拜托四大贝勒,念其是汗王骨肉,多加照看。”

母亲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回头久久地望着大贝勒代善,想要说些什么,可大贝勒代善赶快低下了头,回避了母亲的目光。母亲“哇”的一声哭了,疯了一样地跑出了崇政殿。至今,他还记得母亲戴凤冠时那冰冷瘆人的笑声和奔出崇政殿时那裂心断肠的哭声啊!

后来,他听人说,代音察对母亲的告发,是出自皇太极争夺汗位的阴谋。他对皇太极的敬意消失了。

前两年,又听人说,父亲在临终时,曾对大贝勒代善说:“九王多尔衮当立而年幼,你可摄政;后传于九王。”他对皇太极的仇恨产生了。

前年,他读汉文《资治通鉴》,当读到汉武帝杀钩弋夫人以传位于其子时,他对母亲的殉葬找到了解释,对父亲遗言传位于他的传说找到了佐证。父亲逼母亲殉葬的遗言中不是有“留之恐为国乱”一句吗?他对皇太极的仇恨加深了。

想到这些,多尔衮的心一阵绞痛。他的仇恨太多了,太深了!他要夺回自己失去的皇位,他要除掉唯一的对手——皇太极的长子——肃亲王豪格!愤怒与仇恨使他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茶杯向门上砸去。

在茶杯的碎裂声中,阿济格与多铎走进了多尔衮的侧室。

阿济格,努尔哈赤第十二个儿子,封和硕英亲王,三十八岁,性格的鲁莽和体格的粗壮十分协调地融合在一起。他一进门,就大声骂道:

“妈个巴子,早该死啦!事不过三,这是阎王爷第三次叫他!”

阿济格的叫骂声,倒使虑事精细的多尔衮立即清醒过来,他马上意识到:不到时候,任何打算是不能让这个有口无心的莽汉知道的。

“哥,桌上有一瓶朝鲜世子今天送来的上等甜酒,我给你留着,喝吧!”

阿济格往椅子上一坐,顺手掂起浅蓝色的凸肚瓷瓶,用牙咬出泥封的瓷盖,猛喝一口,照样高声骂道:

“好酒!为皇太极早日完蛋,喝个痛快!”便独自喝了起来。

二十八岁、办事精细的多铎,把一张纸条悄悄地递给多尔衮。多尔衮拿到灯下一看,上面写着:

礼亲王代善、贝子硕托、郡王阿达礼、正蓝旗固山额真何洛会、正红旗总管旗务大臣巩阿岱,皆可为援。

多尔衮看完,心里一热,紧缩的腮帮松弛了。是啊,硕托是代善的第二个儿子,现为正红旗固山额真;阿达礼是代善第三子萨哈璘的儿子,现为镶红旗总管旗务大臣。祖孙三人“皆可为援”,这就是说,自己手里已经握有四个旗的兵力。而在肃亲王府里,自己早已安下了“钉子”,豪格的任何举动都是逃不脱自己的眼睛的。

“有绝对把握吗?”多尔衮仍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多铎点头。多尔衮拿起“纸条”,用灯火点燃,看着飞起的纸灰对阿济格说道:

“哥,皇太极福大命大,这一次也会逢凶化吉。对他的病,我们是什么也没有听说,什么也不知道。你多喝一点儿,今晚睡个好觉!”

阿济格睁大眼睛,把酒瓶往桌上一顿:

“怎么,他会逢凶化吉?老子明天就用酒灌他!”

“酒……”多尔衮像是得到了启示,望着桌上的酒瓶沉思起来。

肃亲王府,坐落在盛京城南门德盛门内的一条街巷里,距离大清门不远,也是由五重院落组成。院内高耸的正殿,是肃亲王府活动的中心。

今晚,正殿大厅里灯火通明。肃亲王豪格正与他的心腹俄莫克图、罗硕、伊成格、杨善、何洛会等议论皇太极的病情,也在为皇位绞着脑汁。他心爱的猎犬“黑豹”也跑进大厅,颈毛竖起,两耳竖立,利爪抓地作响,脖颈上一圈带有钉刺的项链,在灯光下闪着蓝光,依在他的身边。

和硕肃亲王豪格,是皇太极的长子,浓眉大眼,身躯健壮,面铁鼻直,今年三十四岁。他现领正蓝旗,掌户部事;性豪爽,有勇力,为人正直。因从小随祖父、父亲驰骋疆场,二十二年的战火硝烟,锻炼了他在战场上的见识和胆略,也养成了他不重文事的鲁莽习性。他在皇太极十一个儿子中,算是一个佼佼者。

当他听到父亲在铁背山犯病落马的消息,在一阵震惊之后,头脑里出现的不是父亲那衰老虚胖的身躯,而是多尔衮那瘦细轻捷的身影。他立刻意识到,一场风暴很快就要到来,他与多尔衮之间酝酿已久的决战马上就要展开。他坐在大厅里的一把铺着虎皮的椅子上,双手抚摸着一把镶有宝石的短刀,微微闭着眼睛,听着他的心腹们的议论。

他手里的那把短刀,是明朝万历皇帝为了安抚努尔哈赤特意赏赐的,刀柄上镶着宝石,宝石上刻着“飞虎将军”四个汉字。努尔哈赤死前,把这把短刀赐给这个作战勇敢的孙子。在豪格看来,这把短刀就是努尔哈赤家族的“玉玺”,他是努尔哈赤事业的无可争议的第三代继承人。

他的心腹们的议论是漫不着边的。什么“肃亲王战功赫赫”呀,什么“文武大臣对肃亲王是诚心信服”呀,什么“继承皇位是天命所归”呀……都使他十分厌烦,心里暗暗地骂道:“都是一通好听的废话!”但他还是闭着眼睛,没有打断他们。可他的心却飞到肃亲王府的高墙之外,去搜寻诸王贝勒们的行踪,特别是心怀诡诈的多尔衮和办事精细的多铎的行踪。

忽然,有人说出“睿亲王府”四个字,他睁开眼睛一看,是何洛会。何洛会,今年三十岁,正蓝旗的固山额真,是豪格统领正蓝旗的副手。此人早已投靠多尔衮,是多尔衮安在豪格身边的“钉子”,可惜豪格至今仍无所知。豪格把下颌一扬:

“把你刚才讲的话,重说一遍!”

何洛会起初一愣,继而明白了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豪格根本没有听,便笑着谄媚地说道:

“皇上犯病的事,睿亲王府不一定知道,我们应该到大清门外迎驾,以表示肃亲王对皇上的忠心。”

豪格失望了。他把询问的目光移向坐在一边的俄莫克图。俄莫克图,今年四十多岁,是豪格的智囊,以老谋深算闻名。其人傲慢懒散,不修边幅,直肠热血,敢作敢当。他知道豪格此时想些什么,形势也确实到了亮牌的地步,便抬起头来向豪格提了几个问题:

“肃亲王,在六个和硕亲王中,论地位,你与睿亲王相比如何?”

豪格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是皇帝的长子,他嘛,只是一个叔王。”

“在实力上,你与睿亲王相比如何?”

豪格认真考虑了:

“我掌管一旗兵马,他与多铎掌管两旗兵马。”

“在智谋上,你与睿亲王相比如何?”

“他比我聪明。”

“在人缘上呢?”

豪格完全明白了,俄莫克图寥寥数语,就摆出了双方的短长。他把手中的短刀向桌上一拍,大声说道:

“伙计,直说吧,咱们该怎么办?”

俄莫克图走到豪格身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眼下急需要办的:第一,立即摸清两黄旗的态度。皇上若有不测,正黄旗固山额真谭泰,就是两黄旗的马头。第二,礼亲王代善,年龄最大,资格最老,而且掌管着两红旗的兵力,最好能与我们为伍,最坏也要使其保持中立。第三,郑亲王济尔哈朗,虽属旁支,但在大臣将领中德高望重,他的镶蓝旗与我们关系较好,对睿亲王亦有所不满,应立即与其联系。”

俄莫克图一口气说完,大厅里突然异常寂静,都在等待着豪格的反应。豪格两眼闪光,突然吩咐长史:

“快去,把楼上那个楠木箱子抬到这里来!”

长史刚刚离开,豪格年轻的福晋博尔济吉特氏·阿尔寨,端着一碗羊汤轻步盈盈地走了进来。她向豪格微微一笑,把羊汤递到豪格的手里。霎时间,一个奇特的念头涌上豪格的心头。人们都说,阿尔寨的长相、个头、性情都很像永福宫的庄妃。她这个时候到来,不就是一个吉兆吗?

长史带人把楠木箱子抬进大厅,放在灯边的桌子上,然后退了出去。豪格上前,用铁钳般的手,拧断了箱子上的铁锁,猛然打开箱子。万缕金光从里面射出,使通明的大厅变成了光驳灿烂的宝库。他的心腹们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多、这样美、这样珍奇的珠宝,都惊呆了。豪格纵声大笑:

“多尔衮有两旗兵马在手,我要用六旗兵马对付他!这些珠宝,你们随便使用吧!”

俄莫克图笑了……

何洛会也笑了……

郑亲王府坐落在盛京西门外攘门的南面,与礼亲王府对门而居。与豪华的礼亲王府相比,郑亲王府约有礼亲王府的一半大。礼亲王代善在建府置房上是从来不马虎的,在萨尔浒时,代善住房的豪华和宽敞,都在努尔哈赤之上。而济尔哈朗却与代善相反,总是就简而居。有人说这是出于谦恭,有人说这是出于旁支的身世原因。

今晚,在郑亲王府后院的葡萄架下,坐着两个人。一个银须飘飘,身穿一件细纹黑缎长袍;一个沉静健稳,身穿一件白绸短衫。他们手里都拿着蒲扇,在悠悠地扇着。此时快到戌时时分,弯月挂在西天,凉风习习,他们谈话的圈子也越兜越小了。

穿黑缎长袍的是和硕礼亲王代善。他今年六十岁,是努尔哈赤的第二个儿子,掌管正红、镶红两旗,是大清贵族集团中的元老,居大贝勒之位。在努尔哈赤晚年,他曾经临朝摄政,因与大妃乌拉纳喇氏·阿巴亥的暧昧关系,很快失宠了。这次事件的打击,使他完全丧失了年轻时的锐气。虽然几十年来,一直居于大贝勒之位,但在皇太极执掌政权的十七年间,他处处谨小慎微。他知道,不论在那一方面,他都不是皇太极的对手。

今天晚上,他的儿子硕托、孙子阿达礼急忙回到府邸,禀报说皇太极在铁背山犯病落马,并劝他在皇太极死后拥立睿亲王多尔衮继承皇位。硕托还特意转达了豫亲王多铎对他的敬意和问候。他的心一下子轻了,思维也像是敏捷了,大妃阿巴亥的影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尤其是殉葬那天的情景,那走出崇政殿时的回头凝视,那疯了似的哭声,使他至今不能自持。他觉得拥立多尔衮继承皇位,也许会对死去的阿巴亥做一点良心上的补偿。但残酷的宫廷争斗提醒他,事情绝不会像硕托、阿达礼讲的那样简单。豪格不是容易对付的,郑亲王济尔哈朗也是个城府很深的人。任何一个偶然因素的出现,都可能引火烧身。他严厉地斥责儿子和孙子,要他们“勿轻举妄动”之后,便来到这郑亲王府。一个时辰的交谈,郑亲王济尔哈朗像是对皇太极的犯病落马一无所知,只是毕恭毕敬地听着。他的心里犯疑了:

“济尔哈朗啊,你真的一点消息没有听到吗?”

这穿着白绸短衫的,便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今年四十三岁,他是努尔哈赤二弟舒尔哈齐的第六个儿子,领镶蓝旗,掌刑部事,是八大贝勒之一。他九岁时,父亲舒尔哈齐因与努尔哈赤争夺对八旗兵的领导权,被努尔哈赤幽禁,两年后,死于禁所。他从九岁起,就为努尔哈赤抚养,后来又把二贝勒阿敏所领的镶蓝旗交给了他。由于他处于旁支的地位,无权参与“皇位”的争夺,因而受到诸王贝勒的推重。几十年来,从贝勒到和硕亲王,他的地位一直是随着功绩的增多而上升,他的权力和财富也随着地位的上升而扩大。他聪颖机敏,但不善言谈;他多谋善断,但含而不露。

今晚酉时,他的长史禀报皇太极在铁背山犯病落马,他的心立即震动了。他知道,皇太极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从骑在马上用银盘接着滴答的鼻血指挥松锦大战以来,在两年的时间里,三次犯病落马,这说明皇太极的身体已经到了极其衰弱的程度;对宸妃病故的过度悲伤和对庄妃的过度迷恋,说明皇太极的心理已感到死亡的临近;而经常的、不是为了练兵纯属为了消愁解闷的围猎,只能是故作健康的一种表演。虚弱欲垮的身躯,怎能长久地经受好胜的虚荣心的折磨呢!

皇位与济尔哈朗是无关的,但这个事业与他有关,他的地位、财产都在这个事业之中。因而,他也从大清的前途和自己的需要考虑皇位的继承人。他想到豪格,也想到多尔衮、多铎、阿济格、阿巴泰和年满六十岁的大贝勒代善,他发现还没有一个人能像皇太极十七年前那样,处于绝对有利的“继承”地位。豪格嘛,为人正直,也会打仗,但缺少皇太极的谋略和驾驭这驾马车的能力。多尔衮嘛,精明,能干,文才武略都是难得的,但那阴险的心计和那独断专行的脾气,是诸王贝勒最讨厌的。如果要在这两个人之间做出选择,他会毫不迟疑地站在豪格一边。他觉得,如果豪格继位,自己可能成为一个有功于大清的贤臣;如果多尔衮继位,自己可能成为一个“叛逆”,因为任何一个暴君,不需要任何理由都可以使他的臣子成为“叛逆”的。

就在这个时候,礼亲王代善来了。济尔哈朗用谦恭的态度迎接这位兄长,用一无所知的神情询问这位大贝勒。经过一个时辰的兜圈子,他大致摸清了礼亲王代善屈尊前来的意图,心里暗暗地说道:

“礼亲王,我的大贝勒啊!你原来是多尔衮的‘说客’啊!”

深夜亥时的钟声敲响了,天凉了,弯月快要落山了。代善扔下蒲扇,单刀直入地说话了:

“郑亲王,如果皇上真有不测,你看谁可以继承皇位?”

济尔哈朗谦恭地说道:

“大贝勒告诉我皇上犯病的消息,我心里一直惊慌不安。何人继位?我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若真的发生这样的不幸,小弟一定跟大贝勒的马头走。我想,大贝勒看中的人,大概是不会错的。”

济尔哈朗扔出的高帽,使代善感到满意。但话里留下的小尾巴,又使代善不完全放心,便试探性地追问了一句:

“肃亲王豪格,皇帝长子,战功也多。你觉得他怎样?”

济尔哈朗笑了:

“大贝勒讲得很是。可现在不是十七年前。那时,我们的局面小,只要能打仗就行。现在,山海关外都是大清的疆土,我们的对手,不再是叶赫、乌拉、察哈尔、札鲁特那些部落,而是崇祯皇帝的明朝。”

“那么,豫亲王多铎如何?”

济尔哈朗决定不再和代善兜圈子,他现在需要的,是摸清多尔衮在争夺皇位上的实际做法。他把椅子挪到代善的身边,低声说道:

“豫亲王多铎,年轻有为,办事精细,自掌礼部以来,按照中原规矩,定礼制,分等级,申明法令,创立朝制,使我大清法纪焕然一新。只是年轻一些,恐难孚众望。大贝勒,你不认为睿亲王多尔衮,在文才、武略、资历、人望上更合适吗?”

“你也这样想?”代善脱口而出。

济尔哈朗不容代善思索,紧追不放:

“大贝勒,如果皇上在临终前,遗诏指定豪格继位,事情怎么办?如果皇上暴病而崩,没有留下遗诏,事情怎么办?如果诸王相争,互不相让,又怎么办?”

代善站了起来,神态极其严肃地说:

“不论是谁,不论出现哪种情况,都得按照太祖皇帝天命七年三月三日发布的汗谕中关于‘八大贝勒共治国政’的遗训办。”

“能选准大贝勒心中所想的人吗?”济尔哈朗追问了一句。

代善信心十足地说道:

“八大贝勒,除阿敏、莽古尔泰病故外,现在就剩下你、我、豪格、多尔衮、多铎、阿济格六个人了,还怕不能择贤而立吗?”

“如果有人不服呢?”

代善看了济尔哈朗一眼,觉得此时给他一点压力是必要的。于是,便杀气腾腾地说道:

“太祖皇帝在汗谕中讲得清楚:‘八和硕贝勒内,择其能受谏而有德者,嗣朕登大位。若不乐从众议,艴然变色,岂遂使不贤之人,任其所为耶!’”

济尔哈朗完全明白了,八大贝勒所剩下的六个人中,代善、多尔衮、多铎、阿济格的联盟已经形成,他与豪格已处于危险的境地。

这时,大清门外隐隐传来喧闹的声音,长史走近禀报说:

“肃亲王府的人,已在大清门列队,准备迎接皇上大驾从铁背山归来!”

代善从椅上站起:

“这……我们也去迎驾!”

济尔哈朗没有回答,心里暗暗地叫苦:

“糊涂的肃亲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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