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魂已消散,如果存在的话。
我看见育苗师傅的女助手还进入其中工作。我预测她不会重返那里,然后鼓足勇气驻足在这间聚乙烯材质的育苗棚面前,观察了良久。
由于它具有可塑性,在掀开外部薄膜以便更好得将育苗师傅的尸体抬出后,又被懂行的工人恢复成原本的模样。支撑薄膜的骨架是去年剩下的钢管焊接而成的,当时焊接工还抽空给予了帮助。经理对我说过它的体量,长5米,高1.7米,宽3米。能围建成如此大的体量,也得益于薄膜的可塑性。
中间留有一道入口。在无人作业时,这道入口被多个长夹子夹住,防止内部温度流失。进入棚内需要掀开外膜,或挂在骨架上的铁丝挂钩上。我还看过他们这样操作,一个人搬运,另一个人拉住薄膜。而像我一米七七的身高,绝对是无法全身而入的,如果我要拍摄照片或者观察,我会将手机伸入其中或者低头弯腰双手抵在膝盖上坚持片刻。
地面的纵横向均留着有两双鞋宽的过道,以便工人有良好的落脚点。这样也把这地方分成了四个部分。培育着番茄、黄瓜、辣椒等常见蔬菜幼苗。在上方挂着八盏荧光灯,给予幼苗充足的光照。当它们处于完全形态时,就能用作取代展区内已失去观赏价值的同类蔬菜的地位。不过它们现在的形态都一样,我分辨不出它们的学名。
以平面图来说的话,育苗师傅死在了左下方区域,其中还留有三块地砖的空白区,作为他的休憩区。他的折叠凳、茶杯罗列其中,而致命的装在塑料桶里的农药则放在了左下角角落里。
这部分区域之所以是空白的,那是因为在当日中午前,育苗师傅指派女助手、女阿姨和一名常驻电工将这部分区域的已成形的幼苗移出育苗棚,放在棚子旁边,计划午后进行移植。
看样子是真的了,他为了自杀都给自己留好了位置。这是完美的计划,加上他决绝的态度,结果可想而知。
我走到了能听到她们说话的范围内。虽然我不清楚在此之前她们讨论着什么,但我敢肯定无外乎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不过她们接下来讨论的话题,却是我感兴趣的。开头便是“师傅死的那天”这句话。他们不介意我旁听,毫无顾虑的聊着育苗师傅死的那天的事。
“你是怎么发现师傅死的?”一个男工问。
“哎,那天真的是曲折跌宕”女助手犹豫地说,“中午临走前师傅给我安排了任务。而我在回来的路上就计划好了下午的工作。”
她停顿了一下,咽了口水。
“我先进入仓库,在签到表上签到。又接了一瓶热水。我还往里屋瞧了瞧,看师傅是不是在休息。毕竟他感冒了,可能多休息一会儿,晚点再去。其实是我把感冒传染给师傅的。要不然……要不然他也不会情绪恶化。”
她发出一段呻吟。
“哎。没见到他的身影,我理所当然的认为,师傅早已去育苗棚了。大家也都慢吞吞地走向自己的工作岗位。我想自己可能是落后了。所以我有点慌忙地走向东南角的工作棚。”
“然后呢?就看见尸体了?”女人追问。
女助手点点头,继续描述回忆。
“我掀开门帘,看见师傅趴到在地上。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是以为他睡到在那里。但突然我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师傅昏迷了。可我又在师傅头部方向发现了一滩绸状物,他的身旁也有一些不明液体。我立刻明白了,事实情况不是我想的那样了。他的样子透露了一个可怕的讯息:可能死了。”
她的面部抖动,似乎是要让口腔变得湿润。
“我吓坏了。脑子告诉我师傅应该是喝下了农药,我上前多看了一眼确认。师傅嘴里流出来的液体,符合我了解的常识中所描绘的那样。而且我又在角落里看到了盛放农药瓶的小塑料桶。本来里面气味就让我头痛,现在又多了农药的味道,身体立即产生了头晕目眩的感觉。我要把消息告诉给大家,我反身甩开门帘跑出棚子,直视前方有人的地方。尽管我感觉到双腿出现了颤抖。”
她咽了口水,身体打了一颤,环视一眼我们几人。
“我看到离我最近的南侧两个木匠工友在干活,我想过去把事情告诉给他们。可是我看到了碰过面的工头,他似乎是在查看工程进展。他一抬头,我们的眼睛就对在一起了。可能是我表现出急促的样子,他疑惑的向我走来。相遇后,我简单的把事情说了一遍。我说得结结巴巴的,但我知道我把事情说清楚了。因为他说快去向经理报告,接着迅速冲向我身后。木匠好像听见了我们的谈话,停下手中的活儿,慢慢向后方走去。”
“于是我跑到仓库,找到经理,简单扼要的说明情况。随后他跳出办公桌,跑到门口处,用力推开门帘,恨不得一步奔到事发地。”
她讲述得入神,然后朝着一个地方发呆。她的嘴唇变得干燥了,面色煞白。“之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她倒出一口气说,“天呀,师傅怎么死了。哎,上午还好好的呢。”
“没办法,这就是命,都是命中注定的事。”那位矮个女工说。
“我听说师傅死了,还不信呢。”一个男工说,“不过看见尸体,我相信了。”
“人就是这样,说没了就没了。”那个女工消极地说。
“干活吧!虽然辛苦,好歹也是份工作呀。好好生活。”
女助手用积极的态度鼓舞大家。现在的她自信了,说起话来不仅比以前更多,还更有底气了。我想,她的变化应该是一个人经历死亡后产生的积极感造成的,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暂时没有什么新的话题了,他们接着继续工作了。男工看了我一眼,我以微笑回应。然后离开了他们的区域。
“兄弟,你好。”
那名常驻电工,他总是称呼我为“兄弟”。尽管这是行走社会的通行证,我也认为这是不妥的,我们并没有好到能够称兄道弟。
他25岁了,按理说应当看起来年轻,但实际上他的脸暗黄得犹如秋天的落叶。左侧脸颊上是一块黑褐色的结痂,这可不是受伤后形成的,是他热爱的香烟熏制而成的。
他是老板的亲侄子,对外称是电气化专业出身。在十二月初某个天空阴郁的日子里,他突然现身于展馆。我惊诧不已,急忙问经理如何是好,我认为他是检查部门的。
当然不是了,他连制服都没有穿。既使是便服出行,也未免太不专业了。因为他捂着口鼻,不断撤步。
其实,他的到来只是为了给B馆建设出一份绵薄之力,当然也为了A馆以及C、D馆。说得直白点,他就是一名电工。是否有相关证件都难说。
他不常来A馆,除非需要检查或连接线路。因此每每看见他,就能看见他的胳膊下夹着一台测电仪。每当他使用的时候,机器就会发出咝咝的声音。
他很精明,在刚来的不久后便知道了这里的空气质量堪忧。从某天起,我就经常看见他佩戴一副防毒面具样式的口罩,我了解那种口罩,它价格昂贵,通常一百多一副。这样他就总是要擦拭眼镜上的雾气。
如果有时忘记佩戴,他也会皱起嘴鼻,显露出难受的表情。
我怀疑他和我一样,把这里当成了度过艰难时光的地方。不过他比我有才能,他真的会连接电路,而且每次做任务都是马到成功,拜托的人就会露出崇敬的目光,把他奉如救世主。
他和育苗师傅认识,听说也有两年之久了。这几日他面色冷漠,似乎受了影响。当日他因为检查电路安全,而看到育苗师傅指挥搬运工作。他二话不说,加入其中,增添了一个优质劳动力,工作超时完成了。
我出神了良久,方才想起他的问话。他问了有关于女友的问题。对我而言这是难以启齿的私人问题。我变换了常用说法,告诉他我们处于冷战中。
他望着窗外,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不解决问题,待冬天一过,新人就会替换旧人。”
我听出了这是教诲之意,可他说的情形早已发生在冬天未到之时。我用上虚假的三言两语,绕过此话题。但他好像意犹未尽,畅谈起他的恋爱史。他用几分钟讲完了这段历史。期间,我听见了他肚子咕咕叫,然后我将计就计,提议回去吃饭。
最后我们背对背走开。
“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谈的不错吗?”我惊讶地问。
我在仓库里经常做的那个塑料凳不翼而飞了,副经理说可能被某个工人拿到做工场地去了。我只好坐在他挪出的一个地方。他突然对我提起育苗师傅生前不满意补偿金的事。
“我也以为谈得不错。离职这件事他是和老板说的,老板说看在他是熟人的份上,可以予以一定补偿,让他找人事专员。然后专员说可以补偿一个半月的,当时他满口答应了。谁知道前几天他突然变卦了,他来找我,问能不能再多补偿一点儿。我很纳闷,因为我既不是老板,也不是人事部门的,他也不该找我呀。他离职的事,我还是从老板那里知道的,但我想知道他变卦的理由。可他说只想多要一点儿。一个等于没说的理由。”
“多要一点儿是多少?”我问。
“他说出来后我立刻明白了一切。他说的钱数,和那一个半月的一样。”
我在心里算了一下,“三个月呀。”
“对。”他说,“三个月的补偿是什么概念。你还没正式工作,可能不清楚。那是用人单位主动辞退某个员工时,采取的补偿办法。他又不是公司主动辞退的,也提出此等要求。简直是老年思维。”
“老板答应了吗?”
“当然没有了,公司必须按照规章制度办事,不能讲究私人关系。否则就乱套了。”
经理说,育苗师傅是公司的第一批员工,是老板从母校请来的教授。之后一直帮助公司,负责管理观赏植物栽培。多年来,既有功劳,也有苦劳。老板很是敬重他,对他技术格外放心。从不担心在他手底下的植物养不活。
“可是你看到了,现在他手底下的那些植物还没长成,就像他一样风烛残年了。如果不是我擅自把他的工作量分配给大个子工头,要不然他手底下的植物早就死光了。”
我能感受到他依然庆幸自己的做法是对的。
“往年不这样呀,今年也不知道搞的,每当看见他无精打采的状态,我就感觉他心神不定。所以我都不愿多看他一眼,生怕自己被影响。”
“就像勇士队的库里,有时不在状态,一场比赛一个三分也投不进。”
“恰当的比喻。”
我继续追问后续进展。他说连老板都不赞同育苗师傅的说法。老板没有让步,苦口婆心的和育苗师傅讲道理,并坚定的回绝育苗师傅的无理要求。但还是提出了更多的补偿办法:育苗师傅可以大量索取明年展会的门票,可以返聘,还可以换岗,更可以推荐熟人来到公司应聘。
“后来他老实了,答应不多要那部分补偿了,会考虑另外的补偿办法。”他说,“估计他无奈了,因为他每天还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是不是?你仔细回忆一下。”
“嗯,的确是。我也觉得他的样子难看,我说的是表情。好像展馆里所有人对他有所亏欠。咦,抱歉呀。我在背地里说人坏话了。主管告诉过我要保护好自己。”我赶紧降低了音量。
“他还教诲你这个道理。”他不解地说。
“咦?原来挂在东南角的那个木架上的黑色羽绒夹克是你的呀?”我好奇地问工头。
“有什么奇怪的?”他反问我。
“当然了,我既想说你随处乱放衣服,又想说你的衣服真多呀。”
“我只穿便宜货。”他拂去衣服商标上的灰尘。然后又鄙夷地说:“这件虽然是名牌,不过是商店做活动的时候,买的。他妈的,那天一听到降价的消息,所有人好像拖家带口似的蜂拥到商店里。又活像一群打劫的。”
“人是趋利动物,就算是有钱人,当遇到可以占便宜的时候,也会心动的。”我解释道,“我妈妈也经常这么做。”
“对,不仅趋利,还爱面子。比如说我,只是为了享受一下名牌。实际上是利用名牌中的低价货,让自己脸上有光。”
“你说出了某些社会本质。所以说有江湖经验的就是不一样啊。”
“当然了。”
他低下音量,用粗哑的语气宣称今晚他会去村里。我问他去干什么,他忽然变得像一个闷声葫芦,不作任何回答。我打住追问,戏称自己会掐准时间去捕获他的行踪。
他哈哈大笑,丢下我回到他的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