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料到漆明心中的仇恨那么深,让他在看到颜汶的时候可以如此拼命。脑海里又闪过那天夜晚李将军失血过多,被颜汶用那把斩马刀狠狠地拍击的画面,那是压垮李将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太低估别人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我一样,为了活命不择手段。林滕可以为了所谓的狗屁爱情而不惜对抗整个卫所,漆明可以为了他的舅舅一个人对阵四十个人,或许他们认为这是应有之义,但我只觉得他们在拖着我送死,至少我相信胡江也这么想。
我向另一棵树上的耿小娥摇了摇头,食指比在嘴边,示意她噤声。然后向林滕和胡江比手势,我将手掌往下压,摇了摇头。
颜汶勒着缰绳,在漆明身前五丈的位置来回拉扯,那匹通体褐色的骏马烦躁地甩着头,马鬃上抖落了如细沙一样的雪花。
只见颜汶抬头环绕四顾了一圈,冷笑道:“都在树上吧?一群跳梁小丑,也让我几次三番出来遭罪,今天就是你们的死期。”
漆明握紧了柴刀的刀柄,随即刀刃直指颜汶,咬牙道:“我要杀你,你可以自己上,怕死也可以一起上,”说完他狠狠地盯着颜汶补充道,“我,一个人。”
“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受死!”颜汶在狂笑中催马上前,抽出了马侧的斩马刀,向上后方高高举起,直冲漆明的右侧而来。
漆明微微蹲下了身子,随着两人在电光火石之间的那一下交错,颜汶手中五尺半长的斩马刀如疾风般劈下,而漆明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极限后仰躲过了这一次雷霆攻势。颜汶的马继续向前,但这时漆明却如矫豹般挺身而起,狂奔追在颜汶马后,随着颜汶马速的放慢,漆明竟然追上了。
漆明大喝一声,高高跃起,手中柴刀狠狠向颜汶劈下!
这惊艳的一刀不止我们看得呆了,便连颜汶也没料到漆明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展开反攻,一时来不及招架,只得伏低身形,用力一夹马腹,那马吃痛,猛地向前窜了几丈,才让颜汶堪堪躲过这几乎令他毙命的一刀,但马却“咴咴咴”地叫起来。
我凝神看去,发现地上落了数缕马尾,连带还有斑斑血迹,原来这一刀到底还是划了一下在马臀上。
而漆明此时并不打算给颜汶喘息的机会,他踏在雪地上健步如飞,上前一脚踢在了马右后膝上,枣骝马悲鸣一声,后蹄跪了下来。而漆明趁势踩上马背,一记膝撞顶飞了颜汶的铁盔,随即他左手揪住颜汶发髻,右手柴刀砍向了颜汶的脖子。
颜汶危在顷刻,手腕一抖,斩马刀正握改为反握,向着后面的漆明捅了过来!
但这刀捅到一半,堪堪挨着漆明衣衫之时便软软地掉了下去,因为漆明的柴刀已经砍断了他的脖子。
鲜血从颜汶脖颈的断口猛地喷出来,有一些洒在了漆明的脸上、身上。但更多的还是向着天空,喷了足足四五尺高,又落下来打在纯白的雪地上。
漆明手中的人头也在淌血,暗红的血液把他的袖子浸透了,血液在他手肘下方的袖子上汇聚,三五滴地往下落。他轻松地跳下马背,提着那颗人头,仔细端详着颜汶死时的表情。
颜汶的尸体上的血液不再喷出来,那具尸体失去了支撑,终于向前倾倒,压在了马身上。马已经受惊,此时马膝上的酸麻已经缓解,它一跛一跛地向前小跑着。在颠簸中,颜汶的尸体向着马的左侧倾倒,右脚上的马镫脱了,左脚的上的马镫却没有脱,似乎卡死了。于是那具无头尸体的左脚便一直卡在马镫上,整个尸身却被拖在了雪地上,随着马的跑远,一路上都是猩红的血迹。
颜汶死了。不止我们难以相信,便连那三四十名卫所兵也看得呆了,他们面面相觑,显然对目前的状况毫无准备。
我想此时我们要是再不下去,等那些卫所兵决断出一个结果时,就会很不利了,于是我向林滕胡江比了一个手势,便率先跳了下去。
林滕和胡江也相继跳下来,落在我身后。
“卫所的弟兄们!”我大喊着向前走,边走边举起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在身。
“我是虎啸营任百户麾下刀盾手什长翟绣,你们是哪一支?”我大声问道。
卫所兵中有人站了出来,那是个敦实矮壮的汉子,肤色黝黑,他粗声粗气地回答道:“我们是虎威营杨百户麾下,牌刀手王盘。”
卫所下辖三个营,虎啸、虎威、禁卫,每营不设校尉,各有三名百夫长主事,都直接向将军效命。颜汶是禁卫营的兵,我们四人是虎啸营。禁卫营是韩副将势力扎根最深的营,今次颜汶带兵追击,竟然带的却是虎威营的兵,我不禁暗喜,这真是天助我也。
“虎威营杨百户当初也受李将军厚恩,我身后的漆明,大家或许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他是李将军的外甥。韩副将造李将军的反,临终前答应了李将军不再加害漆明兄弟,却把我们几人绑了几天,如今又派人来追。怎么,你们真要把李将军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也赶尽杀绝吗?”
王盘跟身后同伴对视一眼,又转过头来说道:“当兵吃粮,军令如山,翟兄弟应该能明白我们的苦衷。”
“不错,军令如山,你们奉谁的令?”
“自然是韩将军的令。”
“韩将军又奉谁的令?”
“韩……”王盘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
“韩将军,又奉谁的令!”我大喝道。
不待他们回答,我便继续说道:“韩将军,该奉李将军的令!如今的局面,韩将军逞了一时的威风,但卫所那么多英雄好汉,又岂能个个都坐视李将军被害?有朝一日有英雄为李将军雪恨,李将军唯一的外甥便是新的卫所将军!”
这番话纯属胡说八道,但有漆明利落斩杀颜汶在前,已足够把这群被吓破了胆的卫所兵镇住。
“虎啸营任百户,是李将军的死忠,华百户,是李将军的死忠。还有虎威营虞百户、你们的杨百户,都受过李将军的厚恩,便是那禁卫营的庞百户,也是李将军多年带出来的。你们真觉得韩副将这位置便坐得安稳么?”
对面的卫所兵沉默着,连王盘也不再说话。我算是看明白了,他们不过是怕担责任。在见过漆明这一手以后,大概谁也不想当出头鸟第一个冲上来,又不愿意轻易放我们走,又不能这么撤回去。其实于他们而言,颜汶已死,实在没有继续找我们麻烦的必要,但剩下的人都是平级,谁敢发话呢?
“这样吧,你把耿小娥留下,你们四个可以走。”最终还是王盘发了话,他说完回头和其他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后面被他看到的卫所兵也微微点头表示认同。
“我们不走,”漆明走到了我身后不远处,他沉声说道,“我要去杀了姓韩的,你们要拦我尽管上,我杀不掉你们所有人,但前五个上来的必死,第六个要重伤,第七个或许可以活下来。你们哪五个来领死?”
气氛一下凝固起来,我看到王盘把手放到了腰间的刀柄上,暗道不妙。
“不愧是李将军的外甥,我安老四跟着你干!”人群中有一人忽然大喊道。
我惊讶不已,向人群中看去,说话的自称叫做安老四的军士便站在第三排的中间,他周围相熟的几个人此时也纷纷开口:
我刘虎跟着你干!
我牟青云也跟着你干!
我谭松跟着你干!
……
所有人都相继表了忠心,便连最前面的王盘等人,也把手从刀柄上拿开了。
这一阵乱糟糟的声音中,逐渐只剩下两个声音,一个是刀鞘拍击盔甲的“砰砰”声,而人的声音最终都慢慢汇聚成了三个字:
漆将军!
漆将军!
漆将军!
我退后两步,退到了漆明的身后,看着前面的卫所兵用刀鞘拍击着胫甲而高呼,不禁感到一阵热血沸腾。
漆明沉默地面对着所有的欢呼,手中那颗人头的头发上凝结着血污,我凝神看去,颜汶的面目正对着我这里,那张脸在临死前并没有带着惊恐,而是一脸的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