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被蒙上了眼睛,只是解开了脚上的束缚,在一阵推搡中,我们四人被押着离开了这里。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不记得卫所有这么一处营房,但我并不意外。
卫所向来都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很多事情远比想象得更加残酷。
当年皇帝鼎定天下,让跟随他一起征战的士兵驻守四方,就有了许多卫所,这些人父传子子传孙,就在各个卫所扎了根。然而随着一辈又一辈的人死去,渐渐地有些东西就变味了。
在最初的时候大家都是袍泽兄弟,但后来慢慢发现,军官永远都是世袭罔替的军官,军士也是世世代代的军士,在战争年月里,还能一起出生入死,而战争过去,军士就成了奴隶。军官倚着朝廷这棵大树,再伙同少数亲信,就可以公然克扣军饷,把士兵当做佃农、苦工,一枚铜钱都不必花。也有很多卫所兵被活活累死,绝了后,于是军官又可以吃空额。
尤其是这人迹罕至的北域,听说南边已经打成一团了,但这些年我们一个外敌都没见到,所以军官吃空额尤其肆无忌惮。
直到后来世道乱了,要用兵,皇帝忽然震惊地发现各个卫所无兵可用,大怒之下决定彻查,于是很多卫所官长又不得不从周边强行抽调人手来从军,这已然是明抢。
如今天下大乱,卫所守将并不让这些强征来的壮丁归田,反而变本加厉,把能够征调的农民都用刀架在脖子上绑到了军营。因为再也没有空额可以吃,有足够的男人,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我就是这样来的卫所,我本住在雁栖镇西北方一百里的翟家村里,如今村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被北域的几个卫所瓜分,分得最多的就是离我们最近的雁栖镇卫所。剩下的人要怎么活下去,我已不敢去细想,我只想让自己活下去。
一路上我想得最多的,还是韩副将的那句话,什么叫做聪明得过了头?他在暗示我什么?
韩副将常常说话只说一半,说那无足轻重的一半,剩下更重要的一半听的人要是没听懂,多半就得吃亏。
可我明白,这样想也没什么用,只不过被押送途中心下焦虑,自己给自己找点事情。
大约半个对时以后,我们终于被押送到了李将军的营房。
雁栖镇的卫所军营并不大,在即将抵达之前,我们就被摘下了脑袋上的头套。
我扭头看了林滕一眼,他已经吓得脸都白了,想必我现在的脸色也不见得好多少。
我心中忽然就有了一股怒气,我们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林滕要给一个女人出头,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他有什么资格畏惧!
“怕什么!横竖都是死,没得丢尽了脸!”我微微回头作色低喝道,脸上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是……是!”林滕喏喏地答应着,脸一下子从脖子上红到了耳根,我成功地让他感觉到了羞耻,尽管脸上我依然不动声色,心中却听到了自己恶毒的冷笑。
我总是习惯让自己站在所谓正确的位置,而不介意因此把别人放到不正确的位置,这是我的小聪明,我恶毒的小聪明。
黎明还未到来,营房前点了两堆篝火。李将军一向起得很早。
头前带路的军士大声禀报了我们已被押送抵达,门口的卫兵点点头,上前用枪杆敲了敲我的肩膀,示意我进去。我认识这个兵,他叫侯彦,曾经校场演武,他得了一个不错的名次。
营房内没有坐别人,在中间的主位上,李将军坐在案后用他的早餐。主位两侧,两盏大油灯将帐里照得通亮,我们的影子在身后被拉得很长。
几案上是一碗粥、一碟咸菜、一碟酥过的花生米,还有一块腌过的风干狸肉。
李将军的名讳和韩将军一样,在卫所里知道的统共也没几个。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李将军的年纪几乎比韩将军大了一倍,有人说李将军看起来约莫有六十岁了。
可即便他老死在他的位置上,也没人敢挑战他。几缕花白的胡子,脸上纵横有四五条刀疤,黑脸上的沟壑里,淤积着洗不掉的污垢。稀疏的头发在脑袋上随便挽了个发髻,上面罩着他的铁盔。
但最令人害怕的还是他的眼睛,那双褐色的眼睛里你什么都看不透,可他能把你看透,让你从心里发凉。
韩将军因为森严的法度令人畏惧,而我们畏惧李将军,却连原因都说不上来,就是害怕。
押送我们进来的军士已经退了出去,房内除了我们四人和李将军,再无他人。但李将军并不抬头看我们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喝粥、夹菜,间或撕一条细细的狸肉。
我们四人不敢抬头,都埋着脑袋,眼角斜光鬼祟地暼着李将军的几案之上。
他最后一块肉落了肚,我们才忽然惊觉过来,才想起要害怕,于是低垂了眼皮抬都不敢抬。
“站成一排。”李将军说得平平淡淡,我们四人不敢有丝毫懈怠,面向李将军麻利得站成了一条笔直的横线。
可是接下来李将军却并不管我们,他拿起桌上的一折书简,在手里轻轻打着节拍,低低地哼着一个调子。他靠坐在椅子上,的目光穿过了我们,穿过了门帘,落在了我们看不到的某个地方。
我们夹紧了腰臀站的笔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那个调子听起来有些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并不是婉转的曲调,甚至还有一些肃杀,可将军哼得很轻柔,倒像是沙场上飘扬的枪缨。
忽然将军的节拍停下来了,他笑道:“前朝的军歌,你们可听过?”
他这一说让我忽然就想起来了,那确实是一首军歌,前朝演武堂流传出来的,据说那时候的军校生每天都要唱这首歌。
李将军不再哼曲,他坐直了身子,正色念道:
“茫茫涣海,亲亲我家。
滚滚尘土,悠悠我穴!
朗朗乾坤,男儿热血,
习此韬略,翼护圣朝。”
“前朝的军歌。”我低声说道。
“是啊,正是前朝的军歌,”李将军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记得。”
“禀将军,前些年令海内震动的黑旗军,爱唱这首歌。”我心里有点发怵,仍强逼自己和将军对话。
多说两句,多和将军说两句。我内心深处的求生欲在鞭策着我。
“哦?你这个年纪也知道黑旗军?”李将军有了兴趣。
“以前翟家村曾闹过悍匪,死了不少人,后来就是有一队黑旗军路过,才救了全村性命。这是卑职小时候,家父闲极无聊,对卑职讲的故事,卑职也分不清是真是假。那时候连家父也还小。”我怕摸不准将军对黑旗军的态度,不敢乱回答。
“当然是真的,你是翟家村出来的?”将军问道。
“卑职翟绣,虎啸营任百户麾下的刀盾手,是从翟家村出来的。”我答道。
李将军点点头,不再谈论翟家村,他叹了一口气,又才说道:“我们那时候在演武堂学用兵打仗,学韬略,每天就要唱这首歌。”
这句话令我大吃一惊,帝国已经亡了数十年,演武堂里的军校生,绝大多数也早就殉国,即便剩下了一些人,恐怕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我那时候才十多岁,比你们现在的年纪还小。”他捋着自己不多的花白胡须,低笑着说道。
我有点疑惑,李将军这态势,不像要杀我们,反而像跟我们叙旧。可我们有什么资格让李将军来叙旧呢?
“帝国的军校生啊,天下扰攘,四处都是兵燹,我们每日要训练、学兵法、阵法、韬略、诡道,我的枪法刀法也是那时候练出来的。但这些并不是帝国演武堂最令人向往的地方,最令人向往的,是每天上课前,授课官长向我们宣读历届军校生在做着的事情。”他说到这里露出了微笑,脸上的皱纹扭曲着,却并不狰狞。
“已经结课离开演武堂的军校生,每月都要汇报自己的从戎生活。他们有的在水;有的在青石;有的在九原;也有的在八松。我们坐在演武堂的讲室里,听着那些远方的消息,都激动极了。盼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成为国之干城,镇戍四方,成为一个真正披甲执剑的帝国军人,”
“可成为军人和成为一个令人敬仰向往的军人,那是两码事。那些在战场上装死的、逃命的,甚至杀良冒功的,也可以拍着胸口说自己是军人,我以前教过你,他们只是穿着一身军皮的狗。我当年所向往的那些人,那些历届军校生,他们从来都敢坚持自己的正义,一腔的热血和忠心。他们唱着那首慷慨的军歌,让所有人都知道,演武堂出来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军人。我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于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帝国已经没有了,我还是想成为那样的人。可你真是让我失望。”
我心中的疑云越来越浓,李将军这番话明显是对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所说,他教过谁,对谁很失望?
“你如果觉得他们做得对,为什么要阻拦;如果他们做错了,为什么不敢第一个拔刀站出来,我教你的刀法,你可以五招之内杀死颜汶。要执行正义,不该是因为被一个女人逼上这条路,也不是为了替朋友出头,这是街头泼皮的做法。你真是让我失望。”
“对不起……”这时我的左手边,有人忽然低低地回答了一声,那是漆明!我心中犹如打了一个霹雳,漆明和李将军竟然有旧?
漆明这时候踏前两步,单膝跪在地上,脸上尽是悲哀与落寞,他又接着说道:“对不起……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