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了将军营房,沉默地走在校场上。
清晨的阳光刺破了薄雾,窥视着冰雪覆盖的大地。校场上落光了叶子的白桦树孤独而沉默地伫立着,丝丝缕缕的寒风从远方刮来,场边的旗帜被吹拂,无力地飘动着。
北域的冬天一向湿冷,我觉得那些湿冷的风灌进了我的靴子里,让我一步比一步走得艰难。
真冷啊,我的脸、我的喉咙、我的胸口,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凝滞了。
究竟都听到了什么呢?我甚至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记忆。
李将军并没有深究我们的过错,如果那是过错的话。这并非因为我们主持了正义,如果那确乎是为了正义的话。
总之我的脑子一团浆糊,我知道了很多讯息。李将军告诉了我们很多东西,但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让我濒临崩溃。
漆明是李将军的外甥,那么他在酒馆敢站出来,是因为我故意激他,还是他知道我要故意激他?他大概早就明白自己很安全吧?一直以来他的刀法那么好,看来也是得了李将军的真传。我觉得我再也看不透这个人了,也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以为我比很多人看得更深更远,而那或许只不过是同袍的宽容和我的自以为是。
雁栖镇快要覆灭了,因为李将军已经决定在离开前彻底来一次杀鸡取卵。他准备带着卫所兵离开,去实现自己的报负,为某个叶州商会的大商人效力,成为一支重要的客军。而在离开前,他要把自己曾经守护的雁栖镇彻底摧毁,抽干它最后的一丝血。
不止老耿的酒馆,镇上薄有资财的人家,都逃不过家破人亡的命运。酒馆的冲突,只是为嗜血狂欢揭开序幕。
一切的安宁喜乐,都可以为了某个目的而牺牲掉;平时无法饶恕的抗命不遵,也可以因为某个目的而获得宽宥。后者即是我们,而前者,将是所有把雁栖镇看作安乐窝的无辜之人。
一个男人要实现自己的理想,究竟能够下多大的决心呢?
我们四个人走在前往库房的路上,要去再领一把刀,我们的佩刀都在被俘后让颜汶收缴了。
库房就在校场旁边,我们很快又各自领了一把佩刀。在库房旁边的伙房简单吃了几口米饼,喝了一壶水后,又强打精神,离开了卫所。
雁栖镇东边十里的麻柳村,那里有一些颇为殷实的人家,我们要去做强盗了。
卫所总共有近一千余名士兵,此时就像出笼的豺狼,分散在了雁栖镇周围所有的村落里。
北域的冬天积雪很厚,又逢乱世,家家户户几乎都会提前备好干柴,这种时候往往都在家里烤火。一家人挤在灶下,点燃一根木柴,凑近了取暖。
我们四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上,林滕打前,胡江踩着林滕踩出的脚印走,我踩着胡江的脚印,漆明走在最后。靴子里进了雪,我的腿都快要失去知觉了。
在卫所这两年,其实我并没有杀过人,到了麻柳村,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拔刀的勇气,可那又怎样呢?我们还是得去杀人。
“其实……我一直都不想承认他是我的舅舅。”走在后面的漆明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从离开将军营房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落在后面,像是犯了很大的错一样。可我想了又想,也没办法说出来他究竟错在哪了。
走在前面的胡江只当没听到,仍然沉默地往前走。最前面的林滕抽了抽鼻子,也没有回答。
“李将军是你的舅舅,我们应该感到高兴,不然又哪里还有命呢?”我只好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
“他已经决定要去叶州,我跟他是什么关系,他都不会杀你们。没错,我母亲是他的妹妹,算起来我也是他的外甥,可我也只能在他需要外甥的时候才是他的外甥啊,他那样的男人,为了自己能活,连妹妹都不管不顾的,又何况我这个外甥呢……”漆明的语气无比落寞,尽管他声音很小,可我还是听得很清楚。
我从这句话里听出来他的情绪里藏着莫大的悲哀,可我们也仍然没有停下来,只是继续向前走,我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都是在卫所里摸爬滚打出来的,早已经锤炼了一副铁石心肠。
漆明也没有停下来,他走在我们踩出的脚印上,他继续说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和我的父亲母亲一起生活在北域某个山村里。那时候我还很小,不知道那是什么村,也分辨不出来过得开心还是不开心。但我过得是普通人应该有的生活,住在一个我可以称为家的地方,应该是很不错的,我现在也希望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可是有一天,李……舅舅来了,他带着一身的重伤,逃到了我的家。”
“噫,这可不妙。”走在前面的胡江忽然说道。
对啊,这可不太妙,谁都知道李将军戎马一生,那时候带伤找到了自己的妹妹家,说不准附近就是战场。
“是,都是吃饷的兵,你们也猜得出后来。后来真的有三个追兵追到了我家,他们并不真的想找到谁,他们只是想杀人。我就这样在一天之内,失去了我最重要的两个人,而那时候舅舅带着我躲在院子后面的茅坑里。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怪他,后来想想其实不管他来不来,那些追兵也早晚都要来,可我觉得那些人就是他招惹来的,他害死了我的父亲和母亲,”
“小的时候,我没得选择,只能跟在他身边。后来我大了点,想到这些就不能原谅他,于是这些年我几乎都没有再理会过他,”漆明停顿了一下,用肯定的语气说道:“我想如果我是他,有一天身受重伤,绝不敢跑到自己的妹妹家里去。即便引不开追兵,至少也不必让亲人死在自己面前。他太自私了。”
听到这里我不得不停下来,前面的胡江和林滕也相继停了下来。
“我们错怪你了。”我微微侧着头,对漆明说道。
漆明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我们走吧。”
于是我们再次上路,向着麻柳村的方向,前往那个已经被残酷判决的小村庄。
我想其实漆明并非真的不能原谅李将军,他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也会错。
人都有这样一个阶段,在涉世未深的时候总是很难为别人着想,任何一点小小的错误都能够找到归咎的人。漆明曾经将父母的惨死归咎于自己的舅舅,并且带着年少时的桀骜和不逊,彻底疏远了李将军。后来年岁渐长,也明白了很多道理,可他已经拉不下颜面去跟曾经的自己和解了。
于是一个心思缜密的漆明,在谈论他的舅舅时,他就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如果是我身受重伤,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我会去看看我近在咫尺的家人么?
这样想的时候我忽然很难过,因为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曾经在翟家村,我有父亲母亲,也有一对弟弟妹妹。但有一年庄稼歉收,爹娘将我托付给我的大伯,他们四个人却饿死在那个小小的茅草屋里。其实他们本想将弟弟妹妹一并托付,可他们还太小,连锄头也挥不动,是没用的人。
一个重伤的人,能够在活着的时候再去见见自己的至亲,那或许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我们怀着各自的心事,在冬日的寒风中,感受不到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