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将军,何事?”我心里对这个人有了一丝戒备,面上就带了客气的笑。
“翟副将,我们边走边谈吧。”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只得答应。秦蔻的人进驻卫所后,在卫所南面给她划拨了营房驻扎,而她自己则单独在营房外起了一座临时的木头院子,我当然不能把她带着往自己的院子走,就只好当做送她一程。
卫所里的积雪虽然每天有人清扫,但部分融化的雪水仍然浸入地面,硬底的皮靴踩上去总能沾不少泥。幸好上面有一层顽强而不死的枯黄小草,草下是被夯实了无数遍的硬土,让人不至于踩一脚就陷下去。
“辎重后勤是副将在负责?”她问。
“不错。”我点头,心里却提了起来。
“今天我的属下向我汇报,说伤药已经没有了。”她说话的时候也没有看我,显得漫不经心。
这就是合并之后的问题了,我们一个卫所要承担两支部队的后勤,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回答道:“伤药早就用得差不多了,我前段时间查看了账目,从五年前开始,卫所就没钱买药材了。后来在本地的山里自己收集了一些药材,但远远不够用。你知道的,这地方生了病,就是等死,死不了就再折腾,折腾死了就不折腾了。”
“治外伤的药也没有么?”她皱眉,不甘心地再问。
我咬了咬牙,说道:“有,很少,你要什么?”
她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我要雄黄、酒、盐、桐子,越多越好。没有军医么?”
“没有军医,桐子也没有,去年年初就用完了。盐的存量扣除吃的,能拿出来的不多,雄黄只剩下一点点,你如果不信,我亲自带你去仓库看账目。”我努力回忆着前几天从仓库账目上看到的内容。
“酒呢?”她瞪大了眼睛。
我不禁问道:“秦将军,你手下多少人需要这些东西?”
“轻伤人很多,我们的轮换战术降低了阵亡,但负轻伤的人增多了,这些天没有药处理伤口,也没有酒,大概两百多人都需要……”
“卫所的酒,今晚你也喝过,浊得不像话,你要的话,我可以拨给你几坛,有没有用,我不敢保证。”我这番话说得认真,这也是事实,如果只看卫所,确实只有这些。
“翟副将,你帮我想想办法,你能帮我么?”一瞬间她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但我仍记得那晚她带头冲杀的样子,不相信她也会慌乱,这不过是在我面前做戏罢了。
只是看着她无助的神色,我心里竟有了一丝异样,尽管知道这个念头很荒唐,可她这番作态确实意味着向我展示了征服她的可能。
我摇了摇头,制止自己的胡思乱想:“秦将军,我没有办法,雁栖镇卫所是个什么地方,你应该很清楚。”
“我清楚,所以才找你。”她忽然站住了,此时我们走到了远处帐篷照不到的阴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所以我知道她站住,是因为她挡在了我的面前,我撞到了她的怀里。
一时间我甚至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可我胡乱琢磨的脑袋却骤然清醒过来。
秦蔻是什么人?
是能手持长枪和我在战场上搏命的人!
我往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站在远处火光投来的黯淡光晕里,故意放冷声调:“秦将军,你话里有话。”
“我知道镇上有个酒馆,叫老耿酒馆。”
“是。”
“副将的夫人就是老耿的女儿吧。”
“是。”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了,从声音只能听出,她刻意装出来的亲近消失了,又恢复了她一贯的沉着和直接。
我心里反而有些失落。
“我知道老耿酒馆有酒,这些酒如今应该算副将的私产,或许还有一些伤药。你把这些给我,我会记你的人情。”
“你派人去找过了吧?这就不是公事了,是私事……”心中的一些猜想被证实,我说话带了一丝试探,我相信如果她去酒馆找到了,也就不必问我,那必然是什么也没发现。老耿别的不行,藏东西有一手。
“是私事。”
“那么,你的人情有什么好处呢?”我也不再客气,直接问道。这两天打下的一点点所谓交情,在利益面前其实什么都不算。
“将来我父亲……”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冷冰冰打断了她,“现在,我有什么好处。”
“我的支持,”她的声音带了点急迫,“翟副将,我和我的人全力支持你。”
“秦将军,你让我怎么信你?”我脸上勾起嘲弄的笑容,“半个月前你带着六百多人,要吞下我们,现在你说要支持我。”
这番话其实将连日来的问题直接摆到了明面上,我们都想获得更强的力量,谁都知道一旦我们两拨人各自为政,等到南下的时候就会连个屁都不是。只是“信任”这种东西,谈何容易。养肥了对方,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是自己的死期。结盟、发誓,只是做给别人看的,给下面看的,以维持表面的平静。
“你在害怕,副将大人。”她的声音也冷下来了。
“如果那天夜里我没有从后面包夹,或许局面就不一样了,你们的实力在北域很强。我是害怕,也在提防。”
她沉默了,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知道她不会放弃,我也不打算离开,我们分站一明一暗,沉默地对峙着。
突然她冲出黑暗,不逊色于我的身高猛地撞到我身上,将我撞倒在地,我下意识要拔刀,却什么也来不及做。
她压在我的身上,热烘烘的酒气喷到了我的脸上。背后贴着地面,冰冷的湿气浸入背脊,瞬间的寒冷让我恢复了行动力。
“冷箭,有刺客!”在我将要抽刀时,她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随即她撑起手臂,借着黯淡的光,我看见一道细细的血线沿着她的鬓角淌落下颌,束发的绳子断裂,一头柔顺的黑发散开,将那道血线遮住了。沾血的发梢黏在一起,贴在她英气的脸上。
“你受伤了。”我深深吸气,平息刚才的心下有点复杂,但更多的是惊疑,卫所里谁会这样做?是秦蔻自己设计的好戏么?
“一点擦伤,没事,”她像是一只矫健的母豹子一般戒备地观察四周,并不急着完全起身,“我知道是哪个方向射来的,我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现在逃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秦将军,”我忍不住,问道,“是你么?”
“不是,”她下意识的回答,接着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低下头看我,这是她才发现这个姿势有多么不妥,连忙起身,大概是因为有些慌乱,她的语气也没那么咄咄逼人,“我干不出这么蠢的事,你在这里死了,不管是不是我做的,我都要惹上麻烦。”
我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再看着她散落的头发,里面还有一道被掩盖的伤口,如果真是她做的,她没必要救我。
我爬到了阴影里,确认安全的情况下慢慢站起身,秦蔻也靠近了过来。
“对不起,”我立刻道了歉,“心里有这个念头,所以想要问清楚。秦将军说不是,那就够了。能分辨箭的位置么?”
“能,”她倒是干脆利落,“跟我来。”
那支箭没有飞出去太远,钉在了前面不远处的木板上,没有费多少劲就找到了。
看到那个箭头的时候,我知道我有麻烦了。
她只看了一眼,就说:“不是我们的。”
“是我们的。”我说。
我心里已经想到是谁了,如今有理由这样做的,只有两个人,或者说,一个人。
秋宁。
秦苦只是他的跟班。
有没有可能是别人呢?我不知道,不排除。
我懒得去想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去猜秋宁的动机。
一股愤怒从我的胸口炸开了。
我已经是副将,这个卫所除了漆明,就该我说了算!
“你回去吧,”我冷冷地说,“我要去处理点事。”
说完我抓过她手中的箭,转身大步走向营房。我要提自己的亲信来,把这件事情今日解决。
“翟副将,你还没有答应我的事情。”秦蔻在后面喊道。
“我处理完,再跟你谈。”我头也不回。
她在后面小跑几步,跟上来和我并肩走,我看了她一眼。
“我跟你一起去,今晚两件事都要解决!等明天,我手下又有人会死。”她铁了心。
“要是今晚解决不了呢?”
“我就跟着你,直到解决为止。”
我无所谓地笑了笑,不再理会她。
营房里的油灯扭曲跳动着吐出火苗,油脂被燃烧后散发的沉闷气味充塞了这里。
这是我的营房,在中军营房的旁边,以前这里属于韩轲。
我坐在正中间主座,双手交握拄在桌上,那支箭放在手边,我默默地看着前方地面,一言不发。
五十名全身戎装的男人分站两旁,这是那晚三百人中的五十个,他们现在是我的嫡系。
已经派人去通报秋宁了,他进来就会被解除兵刃,接受我的调查。
秦蔻在旁边的角落里找了个毛皮褥子坐,我不介意让她看到,今晚如果秋宁的回答不能令我满意,我一定会宰了他!
卫所只有这么大,有理由对我下手的,只能是百户。
华秦、虞盛荃、刘大刀、谭文豹、贾安丘、秦苦、任为清、袁波、秋宁。
想到这里我忽然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人:刘大刀。
我心里有一点不安,杨通海死后刘大刀接任百户,他知道杨通海的计划和曾经作为,当初搬运仓库粮食,这个人必然也参与了。他会对我有怨恨么?或者说,会将杨通海的失败归咎于我么?
不重要了。
我会因为一支箭,立刻召集秋宁来受审,因为我想杀他。我要发泄自己险些遇刺身亡的暴怒,谁是真正的凶手,不重要了。
不管背后做这件事的是谁,只要行凶者没有被我当场抓住,审问出幕后主使,我都会把这股怒气倾泻到秋宁身上。
他的桀骜,他的小动作,私下串通,审问黎虎和华秦时的暧昧不明,都给他宣判了死罪。
我似乎在做一件错误的事,又似乎没有。我明白凭借现在所正在发生的事情,我无法成为一个令人仰望的英雄,因为我正在放纵自己。
思绪正在胡乱飘零的时候,帐外传来一阵骚动,不少人大声喧哗起来。
我抬眼,冷声问道:“什么事。”
挨着门口的军士大步走向门口,正准备出去查看,忽然外面猛地进来一个长满络腮胡的大汉,伸手就推开了那军士,他扯开破锣似的嗓子撕心裂肺地喊:“秦将军在哪里?秦将军!”
五十个军士齐刷刷地拔刀,他却全然不惧,只有一脸焦急的神色,抓耳挠腮,一个劲地往里挤。
“别嚷嚷了,”秦蔻在角落里站起来,皱眉问道,“你来做什么?我在翟副将这有事。”
“秦将军无事就好,弟兄们都在外面,只要将军一声令下,就一起冲进来!”他不太相信地向内张望,打量着秦蔻的周身上下,小眼珠子又转过来打量我。
“米劳飞,你鬼鬼祟祟看什么呢?”秦蔻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出去,我没事,让他们都回去。”
“让兄弟们进来两个吧,”那个叫米劳飞的汉子仍是不放弃,整个身子往前压,硬要往里挤,“有人陪着将军,兄弟们也放心。”
秦蔻叹了口气,无奈地对我说道:“翟副将,放他进来吧,这是我的近卫。”
我点了点头,挡在米劳飞面前的军士散开,他差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用手撑地往前狗爬了几步才稳住,站起身来。
“你们来了多少人?”秦蔻忽然问道。
“四十多个。”米劳飞随口答道。
“四十多个!”秦蔻瞪他一眼,带起一阵风,疾步走向门外。
我心里没来由地有些烦躁,秋宁这么久还没过来,去传他的兵也没有消息。卫所只有这么大,他们在磨蹭什么?
出去的秦蔻复又折返回来,一手撑着门框,面色凝重的对我说道:“翟副将,你出来看!”
我霍地起身,走到门边,顺着她指的方向,一处营房亮起了火光。许多人已经睡了,此时被火光惊醒,纷纷奔跑起来,忙着救火。
看到起火,我心里闪过一种可能,立刻脱口而出:“秋宁要跑!”
“秋宁要跑!”
同一刻,秦蔻也反应过来,我们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互相对视一眼,更加肯定了这种想法。
“全部跟我来!”我恨恨地啐了一口,立刻带着五十人向着营房跑去。
秦蔻的四十多人也跟着她一起紧随其后,看来她是不会罢休了。
还未跑到,从着火的房子里猛地冲出一个人,那人双手持刀,连续劈断几根挡路的木梁和门板。身后紧跟着一群狼狈的大头兵,浑身被熏得漆黑,一冲出来就各个跪坐在地大声咳嗽。
“绣哥!秋宁跑了!”当先那人朝着我这里跑来,挥舞着手中的刀。
是林滕。
秦苦从秋宁手下调出来当百户以后,林滕就被安插到秋宁那里做总旗。
此时他跑进了,我才发现他的眉毛都被烧掉了一半,比后面那些人也好得有限。
“绣哥,秋宁跑了!”他反手把到拄在地上,在我面前气喘吁吁地又重复了一遍。
“带多少人,”我上前捏了捏他的肩膀,拍了拍脸,看来他没问题,就是被熏得厉害,我又问,“往哪跑的?”
“东北方向,最多不到三十人,秦苦一起跑了,没多少人愿意跟着跑,”他咽了口唾沫,“具体往哪,要出去了打着火把看脚印!这天寒地冻的,跑出去也是九死一生。”
这点我当然清楚,我们当初被迫逃跑,也做好了冻死在路上的准备。
“你去休息吧,我带人抓他,”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传令,“去取五十支火把来。”
手下立刻有人应了。
“我一起去,跟他跑的很多人我都混熟了,我去有用。”他抹了一把脸。
我有点意外,这段时间林滕为了坐稳总旗的位置,看来长进了不少。
“好,”我勾起一丝嘴角,“那就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