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见到父亲之前,文静姝曾猜想,经过失业和离婚的双重打击,父亲一定很憔悴。然而,当父亲真正站在她面前时,其形象已经不能用憔悴来形容了。父亲眼窝深陷,布满血丝。透过镜片,他的眼睛好像比原来大了许多;清瘦的脸颊爬满了皱纹一点光泽都没有;高耸的鼻梁如今看起来更加坚挺;先前的一头黑发虽然夹杂着少许的白发,但是现在全都变成了白发。文静姝双手捂着嘴惊愕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她甚至想到,眼前的这个人还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乐观豁达的父亲吗?
其实,文静姝并不知道,就在她回来的前一天,文翰和木梓在民政局办理完离婚手续,他回到自己租住的新家后便陷入了极度的痛苦和自责之中。
之前的下岗并没有打倒文翰,毕竟他还有信念和机会再创造一次属于自己的辉煌。然而,这次离婚给他带来的却是致命一击,而且这种打击几乎是难以挽回的。
在文翰决定和木梓结婚的时候,他就在心里对木梓许下了诺言,无论贫穷富贵,此生绝不负妻。那么,文翰为什么要给自己定下铁律般的誓言?原因就在于木梓曾经以一颗赤诚的坦荡之心和他裸婚。
当年,在他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的赤贫条件下,没有什么能比一个女孩什么都不在乎情愿与他裸婚更能证明什么是信任和爱。文翰正是背负着改变家庭穷困面貌的责任和对妻子忠贞不二的情感独自出走家乡踏上求变创业之路的。
他和木梓几度沉浮,在共同经历三十多年的人生骇浪中,文翰既享受到了事业成功的喜悦也品尝了人生关键时刻所遇到的挫折和甘苦的滋味。在金钱权力面前,他没有被腐蚀,在情滔欲海当中,他能够坚守底线,原因就在于他心中有一份贵重的承诺。
三十年前,他做到了白璧无瑕,而三十年后的今天,他却因为在睡梦中喊出了一句对初恋情人的爱情表白而失去了妻子最后的信任,让他经营了几十的美满家庭毁于一旦。
文翰压根都没想到,就是因为一句梦话竟让他背弃了当初的铮铮誓言和千金一诺,使自己本来清澈透明的情感历程突然蒙羞,这个代价对他来说大得让他实在难以接受。
别管梦中的情景如何,救人也好还是不得已而为之。总之,他被木梓当面逮了个正着,他是有苦说不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文翰冤吗?如果从他内心的真实想法来看,他是真冤。因为那就是一个梦境根本不能证明什么。但是,从妻子的角度来看,他竟然在木梓面前大声喊出那种赤裸裸的痴情梦语,木梓认为他移情别恋有负于她,文翰真的一点都不冤。
如果世人皆知,他是因为这个原因而离婚,他会情以何堪?人设崩塌不说,以后还将如何示人?文翰躺在床上真是悔之又悔,恨之又恨,在愁深恨海之中不能自拔,昏昏欲睡。
天亮了,文翰懵懵懂懂地从床上起来走进洗手间准备洗漱。当他抬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时,他突然愣在了那里。原来,他之前的满头黑发竟然在一夜之间全白了。文翰的身体随即晃动了两下,险些摔倒。
他伸手扶住洗脸池慢慢站稳,心中不由地感慨道:“难道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吗?”一行浊泪瞬间流下苍白不堪的面颊。
文翰走进房间张开双臂抱住文静姝极力做出开心的样子说道:“刚才还说想我呢?怎么?见了面就不认识爸爸了?爸爸不是很好吗?”
文翰把女儿扶到沙发上坐好继续问道:“闺女,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通知爸爸一声,爸爸好去接你。”
文静姝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说道:“爸,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您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我是您的女儿,我已经长大了,我完全可以替您分忧的。您看您的头发全白了。”
躲在卧室里的木梓听了客厅里父女的一番对话之后也感到非常奇怪,昨天还是好端端的,怎么今天头发就全白了?女儿也太夸张了吧。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将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隙。文翰的侧影从客厅角落的穿衣镜里被木梓看得清清楚楚。女儿并没有夸张,文翰的一头黑发果真都变白了。木梓的内心立刻涌现出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被另一种怨怒所取代。木梓关上门坐在床上,心里恨恨地骂道:“该!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文翰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客厅问道:“你妈妈没在家啊?”文静姝迟疑了一下说道:“啊,我妈去市场买菜了。”
文翰这才苦笑着对女儿说道:“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切都过去了,再谈什么难不难的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爸爸不是很好嘛。头发白了是正常衰老的迹象,不值得大惊小怪。啊,对了,闺女,你的博士论文一定通过了吧?这次回来应该是毕业了,是不是?”
很显然,父亲并没有要和她谈他和妈妈事情的意思。但文静姝不着急,她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赶紧把自己就业的好消息告诉父亲。
文静姝擦干眼泪拿出毕业证书和聘书送到父亲眼前说道:“爸爸,我不仅毕业了,我还找到了心仪的工作。您看。”文翰接过女儿手中的证书和聘书仔细地翻看着,一时禁不住老泪纵横。女儿终于大功告成,她没有辜负自己,更没有辜负父母对她厚重的期望。
文翰看了半天才合上博士毕业证书然后欣慰地说道:“静姝,爸爸祝贺你。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一飞冲天了。我终于可以放心地松开手中的那根线了。你可以自由地翱翔于蓝天,畅游于碧海。爸爸从此将了无牵挂,聊度余生。”
和木梓不同的是,文翰知道女儿就业的好消息后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兴奋和激动。但是,文静姝能够看出,父亲的心里还是非常自豪和满足的。
父亲刚才说的那番话,既是对她六年留学生涯的肯定和褒奖,又是对她今后重踏人生之路的最终放手和期许,堪称为她举行了一次比较庄重的“成人礼”。如果不是在今天这种十分压抑的特殊氛围里,文静姝一定会感到特别的自豪和得意。因为她可是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才换来父亲大人的最终首肯。
当父母一旦决定对儿女最终放手的时候,就说明他们的孩子已经鼎力于天地之间,他们甚至超越父母走向了社会发展的前台,不再需要父母的呵护了。但是今天,当父亲说出这番具有特殊深意的话语时,文静姝并没有丝毫的得意,她只是觉得父亲突然变老了,有一种被父亲“抛弃”的感觉。
文静姝虽然成功了,但她还需要父亲陪伴她再走一程。这倒不是说文静姝还不能完全独立,在她的潜意识里,父亲是有着特殊经历的人,她不希望父亲就此消沉下去。如果父亲真的彻底无所事事,她真的会失去父亲的。
父亲的话里明显带着一种灰心意冷,文静姝当然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但她并没有点破反而故意卖起了关子说道:“爸爸,您想退休那得看您女儿答不答应。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别看我博士刚毕业就成为大学教授,但有些事情还得需要老爸做我的强大后盾。听我妈说,您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已经杀青,那我什么时候能够成为文大作家的女儿啊?”
提到小说,文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哎,闺女,既然你提到这部作品,我索性就聊一聊它。我想,你妈妈也许跟你有所交代。但是,爸爸只想和你聊小说本身的话题。你可能知道了,爸爸虽然下岗了,但是在我的人生字典里下岗失业并不可怕。爸爸奋斗了大半辈子,失业了再找工作早已成为家常便饭。这次下岗终结的只是爸爸的新闻职业生涯,但是它丝毫不会影响我对今后生活的信心。
爸爸之所以要写这部小说,其实是有一些私心在作祟。爸爸曾想过,我的女儿将来博士毕业了,她的老爸还是个无业游民,这恐怕与我女儿的博士身份不相匹配。当然这对于你来说或许不重要,但这就是爸爸内心最朴素最真实的想法。正是这个原因和动力,我才开始文学创作的。
我写小说这件事情,你妈妈是全力支持我的。她认为,以我的人生从业经历似乎可以试一试。现在这部小说已经截稿。小说网站的编辑们非常看好这部作品,他们已经把合作协议邮寄给我了。
说实话,当初爸爸曾经迫切地希望这部小说能够尽快发表,但是现在我却不想这么做了。爸爸特别后悔当初写这部小说,如果早知道因为写小说会让你妈妈对我产生这么深的误解,以至于让爸爸失去了你妈妈,那我宁可不写这部小说。
事到如今,爸爸也不隐瞒你了,我的确在你妈妈面前说了不应该说的话,准确地说,是爸爸睡着了,在你妈妈面前说了不该说的梦话而已。我知道你妈妈之所以和我离婚,错的是你爸爸。我不怨恨你妈妈,爸爸应该承担这个后果。”
文翰的讲述平淡真实,语气中充满了深深地自责,更没有一句怨言。作为男人,他所表现出的坦诚和担当,让他的女儿文静姝颇为动容。
因为小说的话题,文翰正在慢慢地打开心扉,这正是文静姝迫切需要的。此时,她多么希望躲在卧室里的母亲,趁机听一听父亲的心里话,或许他们正好可以利用这次机会消除误解,重归于好。
父亲终于实话实说了,文静姝不失时机地说道:“爸,您说的对,我妈已经把你们离婚的事情和我讲了。你们能到今天的地步,您认为都是您的错,您想承担后果,我当然能理解您的苦衷。不过,我现在倒不想先评论你们谁对谁错,我想强调的是,爸爸,您想过没有,您真的就想放弃我妈吗?我妈可对我说了,你这么做可是有意为之,说不定您的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文静姝故意用了一句“激将法”,目的就是想让父亲把他心中的真实想法说出来给母亲听一听。如果那不是母亲心中之所想,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女儿的激将法果真起了作用。因为一时的激动,文翰的脸色微微泛红,额头也渗出了少许的汗珠。他看着女儿一字一句地说道:“静姝啊,如果连你都不相信你的父亲,那我只能闭嘴了。任凭你们自由地发挥想象。”文翰说完马上站起身就要离开。
文静姝急忙把父亲按在沙发上笑着说道:“爸,我是和您开玩笑的。如果你的女儿都不相信你,那么这世界上就没有相信您的人了。”
文翰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你要是这么认为,爸爸的心会好受一些。但是,说我要放弃你的妈妈?静姝,这种说法你会相信吗?从我和你妈结婚那天开始,我就从来没有想过你妈妈会和我离婚。为什么?因为爸爸曾经许下过诺言,在感情方面,我这辈子绝不负于你的妈妈。可是今天,爸爸最终还是辜负了你妈妈的信任和期待。我虽然没有实质上的不忠,但是毕竟说了那句最不能让你妈妈释怀的话。你妈妈提出和我离婚,我无话可说,也无颜去辩驳。爸爸认”。
“那您为什么会在梦中喊出那样的话,这总该有些原因吧?”文静姝进一步问道。
文静姝步步紧逼,如果文翰不实话实说,恐怕绕不过他女儿这道坎。女儿可是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文翰“只能如实招来”。于是他便把自己年轻时心中的那段初恋情感以及他在梦中的真实情景如实告诉了女儿。
文翰最后说道:“静姝,爸爸是用心在创作这部小说。小说中的部分情节本来就源于生活,但是为了让小说的内容更加吸引人,真正地去打动读者,我不讳言小说中的一些情节就是爸爸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但这并不能证明小说的作者就是不忠不义之人。
或许是因为小说当中的情节勾起了我心中的陈年往事,爸爸才做出了那样的梦境。而且你也知道,如果梦中情景真的在现实中发生,别说是说一句那样的话,就是说上一千句一万句,如果能够救人一命,爸爸绝不会袖手旁观。你妈妈如果在我的面前,我相信她一定会支持我这样做。毕竟是人命关天啊!
而对于我梦中的那个同学而言,我们曾经是恋人,但我们早已分手。我和她已经三十年没有见面了,之前我只知道她是大学教授,她的丈夫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高级法律顾问,至于其他的事情,我是一无所知。如果仅凭我梦中说的那句救命的话,你妈妈就断定我有负于她并坚决和我离婚,闺女,你说爸爸冤不冤?”
文静姝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了。原来父亲是因为写小说入了迷才导致他做出类似小说中情节的梦境,其实,这的确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作为男人,别说是父亲,哪个男人的心中没有点小秘密?如此说来,父亲确实有点冤枉。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把他心中的那点小秘密在自己的夫人面前抖落出来。
别管是什么原因,母亲提出离婚,父亲虽然有点冤,但他确实有错在先。而对于母亲来讲,她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母亲的反应当然也没有错。此时,文静姝的心中对父母离婚的事件已经有了清晰准确的判断。
既然父亲主动承认错误,接下来的关键就看母亲能不能放下心中的芥蒂,给父亲一次机会了。
别看文静姝博士毕业,现在又是大学教授,但作为她的父母,一位是新闻媒体曾经的副总编辑,未来的作家,一位是从教三十多年的高级教师,相当于副教授级别,这两位父母大人,在文静姝看来,哪一位都不可等闲视之。想让他们消除心中误解,文静姝必须拿出点看家的本事,否则,想让他们现在就重归于好,恐怕很难。
文静姝起身给父亲倒了一杯茶说道:“爸爸,要我说,您也不能光想着小说的情节如何精彩而不顾我妈的感受啊?我知道你是为了创作小说才产生了那样的梦境,确属事出有因,但是梦境归梦境,您毕竟有错在先,您还真不能怪我妈妈。”
自从文静姝知道父母离婚的事,她马上在文翰和木梓之间扮演起促谈劝和的角色。对于女儿而言,要想到达到父母和好的目的,她既不能得罪母亲,也不能伤着父亲,左右逢源,处处小心。作为父亲,文翰当然知道女儿是在帮他,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无不充满着乖巧智慧和煞费苦心,真是难为了自己的好女儿。
此时,文翰更加不好意思地说道:“静姝,我本来就没有怪罪你妈妈。你说得很在理,都是我不好,的确是爸爸有错在先。但是那又能怎样?现在你妈已经和我情断义绝,爸爸就是想留住你妈妈也没有办法啊。”
文翰终于说出了女儿最想听到的一句话,文静姝更加胸有成竹,此时不出招还等待何时?
“好!爸,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至于办法吗?好了,现在就请咱们的主角登场吧。妈,如果您再不出来的话,您的耳朵恐怕就要伸到客厅里来了。
文翰既惊讶又紧张地看着女儿说道:“怎么?你妈妈在家?她没出去啊?”文静姝立刻给父亲做了一个鬼脸笑着看着他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