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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联想想象的活泼新奇和蕴蓄深厚

张爱玲有很高的文学艺术天赋。她说:“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她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眼看着她的泪珠滚下来。七岁时写了第一部小说,写一个家庭悲剧。八岁那年,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十五岁创作了小说《牛》。十六岁创作小说《霸王别姬》,构思巧妙,意象设置已初见端倪,想象人物特定情境中的心理并加以深入细腻的刻画,参透女性生存的困境,无不表现出其写作小说的天才。在她自香港大学返回上海从事职业写作的时期,更是出手不凡,创作了一篇篇堪称经典的小说:《金锁记》、《倾城之恋》、《封锁》、《红玫瑰与白玫瑰》、《沉香屑 第一炉香》等等。张爱玲小说的题材基本上都取自旧式的封建没落家庭,相对来说是比较狭窄的,但是这并不影响她成为一个拥有广大读者的作家。恰恰相反,从20世纪下半叶张爱玲被重新发现之后,随之产生了一个新的群体——“张迷”,即使到了今天,“张迷”的阵容也还在不断地壮大,其中不乏具有较高文学素养、追求高雅文学趣味的知识分子,包括中文专业的高校学生,甚至包括作家。那么,张爱玲的魅力究竟在哪里?答案也许会有好多,但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应该是:张爱玲的艺术创造力。

张爱玲艺术创造力的一个重要体现是联想想象。张爱玲说过:“看到画,想做诗,我并不反对——好的艺术原该唤起观众各个人的创造性,给人的不应当是纯粹被动的欣赏。”在她的笔下,琐屑的事物,平常的事件,借助于联想想象,都能写得别具情趣,耐人咀嚼,引发读者思索体会和想象,留下欣赏再创造的崭新空间,给人新鲜奇特的阅读快感,进而获得一份艺术鉴赏的审美愉悦和收获。张爱玲通过联想想象,使日常的生活生发出美丽的辉光,使庸常的事物绽放出神奇的亮丽;通过联想想象,化俗为雅,化腐朽为新奇,化浅显为深邃;通过联想想象,把创作主体的深刻意旨蕴含其中,点铁成金,琢石成玉。

中国现代文学,与社会、政治具有天然的联系,反帝反封建,控诉阶级压迫和剥削,是文学的主流。张爱玲的文学创作则在潮流之外,她选择的是一群软弱的凡人,她的视角是家庭,她的素材是日常生活。这样的视角和素材很容易流于平庸乏味,但是张爱玲的笔却能够使极平常的事物焕发诗意,使日常生活生发美感。这缘于张爱玲独具慧心慧眼,又能观察细腻,更缘于她的过人的联想想象力。本体的凡俗与喻体的奇妙、本体与喻体之间出人意表的关联,其中所赖以产生的就是活泼的联想和丰富的想象。这也是张爱玲极其具有个性的叙事艺术之一。

《封锁》中,在封锁的电车上萍水相逢的吕宗桢和吴翠远谈起了恋爱,他们都冲出了正常时空里的“围城”,来刺激一下久已麻木的心灵。本来,吕宗桢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银行职员,吴翠远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待婚女子。吴翠远的长相,绝没有引起青年男子过度注意的危险。这样一个人物,张爱玲也能发挥她的联想,写得饶有情味:“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这是初识吴翠远时,吕宗桢对她的印象。“挤出来的牙膏”是人们天天见到的事物,谁也不会想到它可以用来做喻体,张爱玲却能以此惟妙惟肖地画出了吴翠远的形和神:她皮肤白,但整个人长得很大众化,行为和思想也很普通,没有特色,难以引人注目,也难以触动男人的爱意。当两人谈话渐渐深入之后,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她在吕宗桢的眼中竟然具有了一种淡雅的美,那几根吹乱的短发此时正在撩拨着吕宗桢的情意,他专注地注视着她,使她脸红了,她脸一红,他显然很愉快,她的脸就更红了,他快乐地享受着作为一个“单纯的男子”的快意。

《相见欢》里荀太太长得美,皮肤白皙,眼睛明亮,安详幽娴。直到年纪大了,荀太太也还不失美丽,连小辈都赞她美。“她梳髻,漆黑的头发生得稍低,浓重的长眉,双眼皮,鹅蛋脸红红的,像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影子。”张爱玲形容女性的美,从来不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套语,而是别出心裁,描出各自的特点。此处竟然用食物“咸鸭蛋”作喻体,也很超乎一般人的联想范围。“咸鸭蛋壳里透出蛋黄的红影子”形象地描摹出荀太太的鹅蛋脸,以及脸上皮肤的色泽是白中略带点青色,还有皮肤的光洁,更妙的是描画出荀太太毕竟上了年纪,她的好气色已经由年轻时鲜明的白里透红变为略带点沉淀意味的红色,那颜色让人感觉是一种隔了一层的红色。这是伍太太眼中的荀太太,这一比喻又十分形象地反映出表姐妹多时不见,伍太太对荀太太所产生的隔膜之感。

《红玫瑰与白玫瑰》里佟振保租住在朋友王士洪的家里,第一次见到王太太,佟振保就被她的风韵和放浪所吸引,随后又自欺欺人地有意躲着她。一天晚上电话铃响,两人都跑出来,“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却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裤,那沙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黯淡的灯光下的王娇蕊,更具风韵和魅力,使得佟振保简直难以自持,心里只觉得悬悬的,只觉关情。此时佟振保对王娇蕊的痴迷、想望,被张爱玲用一套家常袄裤上的图案给点化出来:佟振保就被那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的欲望给牵缠住了,只觉得这是个可亲的女人。

《金锁记》里曹七巧在成为一家之长后,操控着钱财大权,随心所欲地处置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逼死了儿媳芝寿,接着又破坏女儿长安的婚姻。曹七巧让儿子长白宴请准女婿童世舫,席间她把女儿抽鸦片的事实说与童世舫,使童世舫听得脸色大变,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她那平扁而尖利的喉咙四面割着人像剃刀片”。曹七巧对女儿实施疯狂的伤害,用她那审慎而又机智的话语,彻底扼杀了长安最初也是最后的婚姻。张爱玲运用超乎常人的联想,以生活中司空见惯的“剃刀片”作喻,极为形象地刻画出曹七巧语言巨大的杀伤力。曹七巧的喉咙平扁、尖利,从那里发出来的话语四面割人,把长安直割得遍体鳞伤,“送了半条命”。我们不能不佩服张爱玲竟能通过联想选择这么平常的事物作喻体,更佩服这些平常不过的事物如此契合人物的特点,精妙绝伦地传达出人物的性格世界。

即使是同一个本体,发生在不同的人物身上,发生在不同的故事情节里,所产生的联想也是迥异的,这更能见出张爱玲丰富的活泼的联想力。

薇龙靠在橱门上,眼看着阳台上的雨,雨点儿打到水门汀地上,捉到了一点灯光,的溜溜地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

这是葛薇龙眼里的“雨”。那个晚上葛薇龙被司徒协强迫着扣上了一只金刚石手镯之后,她马上省悟到自己所处的境地,也明白唯一推卸的方法是离开了这里。她呆呆地看着阳台上的雨,雨在灯光的映照下“的溜溜地急转”,“像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跳舞”、“裙子”都是常见的,用在这里描摹出了雨势的猛烈和急洒而来的态势,同时也表现出葛薇龙纷乱剧烈的心理活动,更妙的是又借此暗示葛薇龙对未来的抉择。雨势,在她的眼里幻化成为“足尖舞者银白色的舞裙”,她整个的内心世界都已被歌舞声色、虚荣炫耀装满了,又怎么能够离开这里呢?因此紧接着就写道:“薇龙叹了一口气,三个月的工夫,她对于这里的生活已经上了瘾了。”

雨已经小了不少,渐渐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着一盏街灯,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车辆行过,“铺啦铺啦”拖着白烂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开了,掩了街灯的影子。

这是佟振保眼里的“雨”。佟振保为自己设定了一个“对”的世界,可是他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总是坠入“不对”的世界。他与朋友之妻发生了不正当关系,为了自己的前程,又与之断绝了来往,娶了身家清白的孟小姐。结婚之后他对妻子十分不满意,于是开始宿娼,后来甚至故意把妓女带到家门口来,好让妻子能够看到。佟振保雇人力车载着妓女在已经成河的大街上行驶,他所看到的雨“像一连串射出去就没有了的白金箭镞”,这不就是昔日美好的愿望吗,如今已经射出去就没有了。孔雀开屏虽美,展开的却是“白烂的浪花”,而且“掩了街灯的影子”。佟振保完全堕入污浊之中,美好的愿望都已经消失殆尽。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干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仿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想:“这样子倒好,有了个借口。”她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下雨,不带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欢伤风,跟着阿姨睡一晚罢!”

这是《桂花蒸 阿小悲秋》中丁阿小眼中的“雨”。阿小给人帮佣,她丈夫给人做裁缝,夫妻俩难得聚会。这天夫妻俩约好了晚上在他们所租的亭子间过夜,没想到在阿小可以回家的时候下起了大雨,阿小就以此为借口把儿子百顺寄住在隔壁阿妈家。雨中的竹帘子淅沥淅沥响,仿佛竹树上叶子发出的响声,这是生活中常有的经验,张爱玲则更进一层,联想到“仿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立即使得竹帘子获得了生机活力,具有了情思梦想。一场毫无奇特之点的雨,在张爱玲的笔下被赋予了生命和神思。她通过联想转到另一生活现象上去,就让这一场雨带上了独有的情调和内涵,那就是阿小的内心倏然回到以前与丈夫热恋的时节,对今晚的团聚充满了期待和热情,所以尽管雨势凶猛,阿小还是“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最后实在回不去,才不得不退回来。

张爱玲在小说里总是尽量隐蔽创作者自我,不让自己在文本中露面,所以她经常把自己的丰富的想象转嫁于人物身上,运用联想想象的艺术来透露人物的心理和欲望,使其暴露内心世界,敞露欲望的奔突,把性格刻画暗寓其中。

丁阿小的主人哥儿达是勾引女人的好手,极其频繁地换女人,同时与几个女人保持关系。他吝啬成性,即使请新女友吃饭,也是花钱很少,寒酸的两三样菜。他请客每次都是同样的菜,好在请的是不同的女人。他花钱雇阿小做女佣,便要让佣金的价值最大化。“主人花三千块钱雇了个人,恨不得他一回来她就驯鸽似地在他头上乱飞乱啄,因此接二连三不断地揿铃,忙得她团团转。”这一个充满想象的比喻不但刻画了哥儿达在钱财方面的精细,更刻画出其在女人面前的媚惑之态。虽然他并没有勾搭阿小的意思,但是出于习性,他一回来就想让阿小围着他团团转。哥儿达先生每天吃了早饭出去办公,临走的时候照例要在房门口柔媚地叫唤一声:“再会呀,阿妈!”只要是个女人,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喜欢他。

葛薇龙的姑妈同意资助葛薇龙上完中学,并让她住进了自己的府邸。葛薇龙入住专门拨给她的蓝色小房间的第一天晚上,就发现衣橱里挂满各种应酬场合穿的服饰,原来那是姑妈专门为她制备的。当时楼下正举行舞会,“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儿,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张爱玲巧妙地通过葛薇龙的联想,揭示出她的心理活动:葛薇龙已经在心里设计着各种情调的场合适合穿的衣服,想象着各种服饰的效果,对楼下的舞会充满了向往,她一下子就对姑妈这里的由欲望和淫邪所构造成的生活着了迷。过不多久,葛薇龙爱上了年轻的大学生卢兆麟,没想到卢兆麟也被姑妈看上了,姑妈特为举行园会,施展交际花的手腕,把卢兆麟虏了去。葛薇龙则在这次园会上对乔琪乔产生了一种蛮暴的热情。园会散后,姑侄两人才得空坐下来吃饭。两人各自想着心中的男人,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葛薇龙的心,“在梁太太和卢兆麟身上,如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掠,又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所以实际上是四个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多么精妙的想象,化实为虚,化虚为实,虚虚实实,似真似幻。卢兆麟和乔琪乔当时并不在场,读者却分明感到他们的存在,那是创作者高超的创造力,借助两个女人的想象,这两个男人若隐若现地出没,把姑侄二人的情感摇荡、心向往之的内心刻画得精彩绝伦。

《茉莉香片》里的聂传庆是一个极其孤僻的青年人,他没有一个朋友,只有言丹朱关心他,肯与他做朋友。但是聂传庆在心底里一方面认定是言丹朱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父亲,另一方面又畸形地希冀言丹朱能够成为他的亲人,成为能够包容自己的一切的女神。小说屡次借着聂传庆的眼睛来展示言丹朱的相貌,其实是聂传庆想象中的言丹朱,带上了他的主观感情和欲望想象,十分传神地通过聂传庆之眼睛逆过来揭露聂传庆之心灵。

丹朱在旗袍上加了一件长袖子的白纱外套。她侧过身来和旁边的人有说有笑的,一手托着腮。她那活泼的赤金色的脸和胳膊,在轻纱掩映中,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

丹朱凝神听着言教授讲书,偏着脸,嘴微微张着一点,用一支铅笔轻轻叩着小而白的门牙。她的脸庞的侧影有极流丽的线条,尤其是那孩子气的短短的鼻子。鼻子上亮莹莹地略微有点油汗,使她更加像一个喷水池里湿濡的铜像。

她那时已经掉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越发猖狂了,把她的斗篷涨得圆鼓鼓地,直飘到她头上去。她底下穿着一件绿阴阴的白丝绒长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落伞,伞底下飘飘荡荡坠着她莹白的身躯——是月宫里派遣来的伞兵么?

在聂传庆看来,言丹朱不仅美丽活泼,而且醇厚甜美,聂传庆对她垂涎欲滴的欲望通过“琥珀酒”的比喻表现出来,只是由于怯懦,他一直没有任何表示。言丹朱又“像一个喷水池里湿濡的铜像”,她是聂传庆尊崇的偶像,传达出聂传庆内心将她神圣化的倾向。为了拯救自己,在圣诞前夜的山坡上,聂传庆终于对着言丹朱倾诉感情的需求:“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与这一种感情需求相联系,此时的言丹朱“是月宫里派遣来的伞兵”,专为拯救聂传庆而降落人世的,聂传庆把自己重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她的身上,为此他就像是等待着生或死的判决一般的等待着言丹朱的回答。也正因为这样,聂传庆才会在言丹朱拒绝之后对她大打出手,欲置之于死地而后快。有的读者或许认为聂传庆的这一举动似不符合人物懦弱的性格,原因就在于没能从对言丹朱的肖像描写中读出聂传庆的想象,读出聂传庆的灵魂。张爱玲将叙述者的想象转化为人物的想象,同时又把这些想象隐藏于人物的眼睛里,再经过被注视者的肖像表现出来。这几番折射深入地揭示聂传庆隐密的内心世界,揭示出聂传庆畸形的性格史。

与此异曲同工的是对另一人物佟振保的性格刻画。佟振保也是一个被创作者赋予极强的想象力的人物。在英国留学时,他认识了英国女孩玫瑰,“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着手臂,她是个没遮拦的人,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这是佟振保的眼睛看到的,她精致且毫无遮拦,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写活了玫瑰的性格,她很天真,甚至让振保觉得她简直疯疯傻傻。她对男人一点都不设防,尤其是对振保。这一肖像描写是经过佟振保的欲望想象反射出来的,透露出了佟振保的心曲:他对玫瑰的白占便宜捞一把的欲望。离别前夜,振保送她回家,她竟整个人贴在他身上,恨不能嵌在他身上,生在他身上,振保要怎么样都可以,只是佟振保认为把这样的一个女人移植到家乡的土壤是不上算的事,才发挥超人的自制力,把她完好地送回了家。其实是因为振保这个时候还历世未深,不敢轻举妄动,特别是担心影响到自己的名声。这一经历后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向朋友说起,他那柳下惠的名声从此就出去了。在这里,张爱玲特意写了佟振保的想象,从想象里自揭欲望,又在欲望的克制中产生人格的分裂。事后,佟振保是懊悔的,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这加剧的人格分裂直接决定了他后来与王娇蕊的关系。

佟振保第一次见到朋友的妻子王娇蕊,瞬时心神不定,胡思乱想。其想象力十分惊人。他看到王娇蕊“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佟振保能够从王娇蕊宽松的浴衣猜想她的身体轮廓,进而想象从水龙头的一扭一扭流下来的水,一寸寸都是活的,其意淫方面的联想真是超乎寻常。随后,振保进浴室洗澡,那间浴室是王娇蕊刚刚洗浴过的,“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拣了起来,集成一嘟噜。烫过的头发,稍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到裤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燥热。”张爱玲再次让佟振保发挥他的特出的想象力,使他意识深处的肮脏龌龊、到处一触即发的淫邪昭然若揭,很有深度地暴露佟振保本我与超我的撕扯,暴露“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隐密的性心理。

“女人最怕失嫁”是张爱玲对女性生存困境的深刻叙述。当了十多年舞女,年长色衰且疾病缠身的顾曼璐也得瞄上一个穷愁潦倒的流氓无赖式的投机商人嫁掉。(《十八春》)邱玉清已成老处女才得到结婚的机会,却要努力不露出高兴的神情,以免坐实了他人的议论。(《鸿鸾禧》)葛薇龙明知乔琪乔是个浪子,还是心甘情愿嫁给了他。(《沉香屑 第一炉香》)

孟烟鹂经人介绍相亲定下了婚期,虽然在恋爱的阶段,未来的丈夫待她也并无热情可言,“然而真到了结婚那天,她还是高兴的,那天早上她还没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已经仿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试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现在是好的,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孟烟鹂虽说愚钝,也对结婚以及婚后的生活充满了期待,张爱玲将其想象为想顶掉玻璃管子上的盖,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立刻让读者仿佛看见孟小姐迫不及待要进入婚姻的心思,看见孟小姐对婚后另一番美好生活的向往。孟烟鹂婚后的生活毫无幸福可言,与她的主观臆想大相径庭,遂将创作者对女性生存的悲哀的体认表达出来。孟烟鹂对婚姻的想象和向往成为一个无情的嘲讽,暗含着创作主体对于女性苍凉人生的认识和揭示。(《红玫瑰与白玫瑰》)

米晶尧先生的太太还在世,已经五十九岁的他又娶了三十六岁的寡妇淳于敦凤。周围的人们,包括他自己,都认为这是他晚年的运气,能享受这样的艳福。其实根本的原因是米先生有钱,淳于敦凤为了离开婆家,为了嫁给米先生还颇费了一番周折。“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它第一个生命是青绿色的,第二个是暗红的。”张爱玲又出奇思妙想,把米先生的婚姻想象成树木和木炭。第一次婚姻是树木,是青绿色的;第二次婚姻是木炭,是红色的。尽管木炭燃着红隐隐的火,却已经快成灰了。米先生的太太是在国外读书时候的同学,那时候外国的中国女学生很少,遇见了,很快地就发生感情,结婚了。这位太太脾气不好,最后终于分开了。“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青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晴里面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第一次婚姻虽然经常吵架,甚至打架,却有活泼泼的生命和激情。可是米先生与这个年轻的姨太太之间,却是表面上红红火火,互相敬爱,实际上灰蒙蒙的,总觉隔了一层,恍恍惚惚。“她的脸是红红,板板的,眉眼都是浮面的,不打扮也像是描眉画眼。米先生微笑望着她。他对从前的女人,是对打对骂,对她,却是有时候要说‘对不起’,有时候要说‘谢谢你’,也只是‘谢谢你,对不起’而已。”表面上的恩爱和体面与实际上的客套和空虚,不就是燃烧的木炭与即将成灰的关系吗?何况米先生年纪老大了。“然而敦凤与米先生在回家的路上还是相爱着”,灰扬起来了,漫天里飘浮,多么无奈又迷蒙的生活!(《留情》)

在开电车的人的眼里,电车的轨道是曲曲弯弯的,没完没了的,不断地伸长和缩短,周而复始,周而复始。这样的一种状态,张爱玲通过联想用“曲蟮”的爬行来喻写,真是妙绝:“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每天盯着这条“曲蟮”单调的往复,真要使人受不了,可是开电车的人有足够的耐受力,“然而他不发疯”。因为整个社会的人们都和电车司机一样,都生活在单调沉闷麻木无聊之中,都在机械化的轨道上往复,几成行尸走肉。“早上乘电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电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什么来!”这是当时社会普遍的生存世相。因此“曲蟮”的联想不仅生动地状写出电车的轨道,更含蓄地绘出世人的生存状态,可谓一箭双雕。其实在张爱玲小说里,以类似的联想比喻达到一箭双雕意旨的例子是很多的。正因为世人过的是机械运行式的生活,所以一旦遭遇封锁,暂时打破了固有的轨迹,暂时寂静下来,人们便都感到惶遽不安。“这庞大的城市在阳光里盹着了,重重地把头搁在人们的肩上,口涎顺着人们的衣服缓缓流下去,不能想象的巨大的重量压住了每一个人。”于是,整个电车上的人,有报的看报,没有报的看发票,看章程,看名片。任何印刷物都没有的人,就看街上的市招。他们不能不填满这可怕的空虚——不然,他们的脑子也许会活动起来。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于是,男女主人公暂时冲出了规定的自我,谈起了恋爱。封锁一解除,他们马上回归规定的自我。就和小说后面出现的那只乌壳虫一样,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罢?然而思想毕竟是痛苦的,它又爬回窠里去了。反观开头的“曲蟮”,不难领会,这个联想原来还隐含着小说的主旨。张爱玲不仅善于联想日常生活里的事物现象,作为喻体,把本体拟写得生动形象,可闻可见,而且还将深刻的思想寓含其中,与整篇小说的主旨相互映衬,相互彰显,浑融一体,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封锁》)

张爱玲曾亲身经历战争,对战争的血腥和恐怖感受深切,《倾城之恋》里描述战争真实生动,还运用想象把炮火下人的生命体验传达出来。当白流苏送走了范柳原,独自居住在偌大的一幢房屋里,满心的不得意,思前想后,也理不出个头绪,不知以后漫长的日子该怎么打发。不承想战争打响了,由于附近有一所科学试验馆,屋顶上架着高射炮,引来飞机在周围轮番轰炸,正在惊恐万状之际,想躲在屋里也不好,想逃出去也害怕。“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整个的世界黑了下来,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一个炸弹落到隔壁房屋,炸开一个大洞,感觉世界像一只硕大的箱子啪的关上了盖,形象地描绘出炸弹从空中落下并在地上猛烈爆炸开来的感觉。白流苏所住的房屋霎时一片昏暗,只觉得巨大的声响和压力从头顶上砸下来,以为自己就此死了,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关在里面,也都被击碎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了生命,利益算计做什么用呢!白流苏、范柳原都同时经历了这场战争,使他们猛然领悟到,在战争的威胁下,生命随时都可能被夺走,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还能有什么意义。在这动荡的世界里,个人主义是无处容身的,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夫妻。于是他们才彻底摒弃了浮躁的心思、互相算计的机心,定下心来过起真实的生活。从这里我们体会到,张爱玲笔下的想象不仅描绘出当时特有的景象,传达出人的生命体验,还关合着小说的主旨,寓含着创作主体对于人类文明与人的私欲相悖反的哲学思考。

为了强化这一深邃的哲思,张爱玲继续发挥其想象叙写战争带给人的精神上的折磨。“一到晚上,在那死的城市里,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那莽莽的寒风,三个不同的音阶,‘喔……呵……呜……’无穷无尽地叫唤着,这个歇了,那个又渐渐响了,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一直线地往前飞,龙身无限制地延长下去,看不见尾。‘喔……呵……呜……’叫唤到后来,索性连苍龙也没有了,只是一条虚无的气,真空的桥梁,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这里是什么都完了。剩下点断堵颓垣,失去记忆力的文明人在黄昏中跌跌跄跄摸来摸去,像是找着点什么,其实是什么都完了。”劫后香港死一般的寂静,带给劫后的人们难以承受的空虚感、虚无感,分明清晰的只是那莽莽的寒风的呼号。张爱玲将寒风的飞行及其发出的三种不同的音阶,幻化为“三条骈行的灰色的龙”,再幻化为虚无的气,通入黑暗,通入虚空的虚空,极为出色地把难写之境描摹得如在眼前,更难得的是,通过想象把寒风的呼叫给予人们精神上的刺激毕现无遗,“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尖端”,遂将战争过后人们的惊魂不定、神经脆弱、空虚绝望的心境完全展现出来。张爱玲的想象功力真可谓出神入化,超凡入圣,令人叹为观止。

张爱玲的联想想象都具有独创性和新颖性,绝不沿袭前人,也不会使读者产生似曾相识之感,完全可以归入创造想象。“创造想象的主要特点在于它的独创性和新颖性。创造想象所产生的新形象是想象者根据当前的任务独立创造出来的,是前所末有的……创造想象的主要作用在于它把无形体的概念、思想表现为生动具体的感性形象,使人们可以按照这个形象进行创造性活动,或者透过这个形象看到事物的本质。”张爱玲的创造想象可以使读者据此进行艺术再创造,从而认识人物形象,并且深入人物的精神世界,把握到他们的生命搏动,同时体会出创作者深刻的思想观念和艺术创造力,获得艺术审美的享受和文学修养的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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