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作品的载体是语言，作家创作要运用语言叙述，并将自己对人生对社会对人物对事件等等的感情态度蕴含在叙述中。即使是所谓的零度写作，其实也不可能完全摒除创作者主观意识情感的渗入。从文学接受的一方面来看，阅读和鉴赏文学作品，便具体地落实到对语言的理解、体会、领悟上。不仅理解语言的表面含义，而且领会语言的潜在含义，即通常说的言外之意。能够基本领略语言的含蓄深婉所在，才算是接近了文本，也才感知到创作者的情感搏动。因为文学作品的语言不会也不该是一览无余的，文学的审美特性决定了其语言必须富有文采和富有深意，让读者咀嚼、品味、鉴赏、领会，从而提升对特定民族语言的鉴赏水平，获得审美的享受，受到情感的熏陶。
张爱玲有很高的语言功力，她对语言极为敏感，驱遣语言来表现所要表现的意思更是得心应手。她曾说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的。张爱玲的文学语言不只是能够尽传心中之意，能够生动描摹，绘声绘色，还在于其语言具有个性特征，具有深厚的含蕴。若要论其语言的个性特征，可以用灵动华美来概括之。灵动，指语言的空灵洒脱，蕴藉深厚，往往给读者意外的惊喜；华美，指语言的华丽艳异，文采斐然，美不胜收。张爱玲的语言是铸成其作品高雅气质的重要因素。
张爱玲说：“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这的确道出了她作品的一大特点。阅读张爱玲的文章，常常会在眼前化出一幅幅绚丽景象，在那色彩鲜艳的画面中获得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并且领会色彩所勾画出的神韵、所蕴含着的深意。
那是仲夏的晚上，莹澈的天，没有星，也没有月亮，小寒穿着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孔雀蓝的衬衫消失在孔雀蓝的夜里，隐约中只看见她的没有血色的玲珑的脸，底下什么也没有，就接着两条白色的长腿。
这是《心经》开篇对许小寒的肖像描写，描绘了两种颜色：孔雀蓝和白。孔雀蓝代表着小寒的青春，白色则象征着小寒的不健康的不正常的恋情。而且，孔雀蓝消失在夜里，只见到她没有血色的脸和两条白色的腿，暗示许小寒的青春徒然存在，也等于不存在，她所具有的只是毫无人性的可怕、令人奇异不安的无血色的美。在色彩的描绘里已经刻画出了人物的灵魂。
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鱼黄紧身长衣，盖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领口挖成极狭的V形，直开到腰际，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个名式，唤做“一线天”。她的脸色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着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点。粉红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肿着似的。
这是《倾城之恋》里萨黑荑妮的肖像，色彩的鲜明搭配和服饰的时尚性感，栩栩如生地画出了这个交际花的艳丽妖媚，充满诱惑。她的五官亦是性感和妖魔的结合，“影沉沉的大眼睛”勾人魂魄，“仿佛肿着似的”粉红小嘴唇刺激着男人的欲望。在张爱玲的艳异色彩描绘中，在张爱玲的语言打造下，萨黑荑妮简直就是淫邪的形象代言。
她穿着的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份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
这是《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王娇蕊的服饰。一个从了良的交际花，年纪不很轻了，可还保持着美貌，尤其是还存留着骚动的心，舍不得放下她那擅长勾引男人的本事，到处施展其特长，得到一种精神的快慰。她选择“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以显示自己青春犹在，再配上“深粉红的衬裙”，强烈的色调对比，使男人触目即难以自持。佟振保注视着她的鲜艳的衣装，先是姑且陪着她坐下，接着就神魂颠倒，互相挑逗，后来则“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的理由。证明他为什么应当同这女人睡觉”。张爱玲对一件服饰色彩的描写，却一箭双雕地托出了两个人物的内心世界，传出许许多多的信息，使读者得以深刻理解深入把握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得以与文本深层沟通，自觉地将该描写与文本语境联系，生成丰富的潜在话语，遂得到诸多方面的领会和收获。
在五四运动的风气影响下，已婚的罗和年轻的大学生密斯范恋爱着了。为了能够与范结合，罗前后耗费了十几年的功夫，经过了无数的曲折，也破费了许多的钱财，才终于与两任妻子离了婚。罗按照范的心意，建造他们的爱巢。“手边虽然窘，他还是在湖边造了一所小白房子，完全按照他和密斯范计划着的格式，坐落在他们久已拣定了的最理想的地点，在幽静的里湖……新房子依着碧绿的山坡，向湖心斜倚着，踩着高跷站在水里。墙上爬满了深红的蔷薇，紫色的藤萝花，丝丝缕缕倒挂在月洞窗前。”新房子充满诗情画意，颜色的搭配是那么柔和典雅，仿佛在无言地告诉人们，这房屋主人气质的优雅高贵、生活质量的不同凡俗。这也正是罗所期待的，为此他付出了长期的艰难的奋斗。而事实却让罗始料不及，大失所望。结婚后的范慵懒邋遢，不理家务，不修边幅，整日只知打牌嗑瓜子，或者就懒在床上，更不要说文学、音乐、诗酒唱和了，让罗感到匪夷所思，怎么就换了个人似的。显然，那一所美丽如画的白房子构成了一道反讽情调的风景线，反衬出只捡拾了五四精神之皮毛的浅薄之辈的滑稽可笑。
白流苏毅然地，也是贸然地接受范柳原的邀请，跟着徐太太一家人上香港去，把自己押为赌注，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尽心中所受的恶气；如果赌输了，她将会身败名裂，无立足之地。好容易船靠了岸，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看看香港的海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这是白流苏第一眼见到的香港。那些刺激性的犯冲的颜色冲击着她的视觉，更冲击着她的神经，使她原来就忐忑不安的心更加七上八下的，种种担忧在心里“厮杀得异常热闹”，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如果在这个城市里栽了跟斗，恐怕就再也爬不起来了。颜色的极不和谐暗示着观看者内心的冲突，这也可以说是张爱玲富于个性的反映人物心理的巧妙方式。
汉语是世界上最发达的语言之一，有大量的动词，用来表现许许多多的动作行为。塑造人物，经常都要描摹人物的动作行为。孔子曾说过观察人的最主要的两个途径：听其言而观其行。俗语常说，看他怎么说，不如看他怎么做。都强调“做”是对人的最重要的衡量标准。相应地，在文学作品里，动词的选择运用直接关系到人物刻画的成功与否，甚至关系到作品的深度，关系到能否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亦即直接反映出创作者的艺术创造力。中国文学史上对于“僧推月下门”与“僧敲月下门”的品评，对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的评说，都是对于运用动词的准确形象、对于动词所包含的丰厚含义的深入领会的典型案例。上述二例中，动词的运用对人物形象，对意境的创造，对诗作的风格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甚至决定性的作用，能使我们领略到文学作品中选择动词的重要意义。
张爱玲的语言功力也能够从她对动词的选用上体现出来。其笔下动词的巧妙运用能够刻画性格，绘活人物，传达内心种种情态，渲染特定的环境氛围；能够化抽象为形象，把难以描摹的抽象状态再现出来。动词的巧妙运用还能够化静为动，使文字跃然纸上，体现出创作者语言的灵动和蕴藉。
《金锁记》里导致曹七巧心理彻底扭曲的是分家后姜季泽到七巧家里来倾诉“爱情”一事。叔嫂二人起先坐着说笑，心爱的男人送上门来亲密交谈，这是七巧一生里唯一一次蒙受神的恩宠。七巧手里握着一把团扇，说到开心处，“举起白团扇，作势要打”，可是那团扇并没有落下来。“季泽把那交叉着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泽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点笑泡儿，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气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将起来。季泽带笑将肩膀耸了一耸，凑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罢！害得我浑身骨头痒痒着，不得劲儿！’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发笑得格格的。”叔嫂之间相互挑逗调情，借着团扇这一道具活灵活现描绘出来。几个动词“举起、作势、掣回、抬、劈、停住、藏”，再现曹七巧几次使用那把团扇的不同态势，使得那一连串动作仿佛就在读者眼前发生，由此，读者也仿佛亲眼目睹了曹七巧的心花怒放喜笑颜开，看到曹七巧犹如十七岁少女般的一派天真浪漫，看到叔嫂之间分外亲热的打情骂俏。随后，姜季泽露骨地向七巧倾诉了十年来的“爱情”，七巧听了，激动得浑身发颤，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可七巧是精明的，她时时提防着自己的钱，即使在这陶醉之时，她也很快清醒过来，她得先证明他是不是真心，先考察他是不是为了算计她的钱拿话哄她。经过盘查，果然季泽是筹之已熟的，是为了套取她的卖田地的钱而布设的爱情圈套。此时，“七巧虽是笑吟吟的，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端起盖碗来吸了一口茶，舔了舔嘴唇，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汤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曹七巧发现季泽的阴谋使坏之后，彻底的失望夹杂着万分的愤怒，感情猛地从高峰跌入低谷，骤然的情绪变化使她口舌干燥，使她透不过起来，她需要喝一口茶，可是却只能“吸了一口”，“吸”这个动词，传出了七巧难以自制的情绪，她是在倒抽一口气的同时吸入这一口茶的。“跳”字表现出动作之突然迅猛，她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猝然跃起。手里的团扇这回是“掷”过去，多么决绝，多么有力，以下几个动词“敲、打翻、溅”正可见出“掷”的力度，七巧以此来发泄满腔的怒火，来清算自己所遭受的感情折磨和幽怨。她还一边骂，一边探身过去打他。如果把摹写团扇动作的几个动词前后观照，我们更易于体会到动词的表达效果，在前面，它是调情的用具，在后面，它成了泄恨的工具。
葛薇龙独自上门请求从未谋面的姑妈资助学费，没想到姑妈不留情面地发泄对葛薇龙的父亲葛豫琨的积怨。姑妈斩截地回绝了她，“我这里不是你走动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龙只得赔笑道：难怪姑妈生气，我们到了香港多时，也没有来给姑妈请安，实在是该死。梁太太道：“哟！原来你今天是专程来请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当你们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初说过这话：有一天葛豫琨寿终正寝，我乖乖地拿出钱来替他买棺材。他活一天，别想我借一个钱！”“被她单刀直入这么一说，薇龙到底年轻脸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浓浓的堆上一脸笑，这时候那笑便冻在嘴唇上。”“冻”本来是形容词，此处用为动词，十分精妙地表现出葛薇龙霎时间的尴尬神情、不知所措的心理。葛薇龙原来勉强装出的笑容，被梁太太单刀直入的话语直戳直戮，一下子凝结住了，“冻”字用得极为传神。
白流苏送范柳原到英国去，第二天，香港开战了。本就满心不得意的她，哪经受得了这种打击，何况是毫无心理准备的状态下遭遇了轰炸。“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心里是空的，家里没有置办米粮，因此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来风，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袭击分外强烈……炮火却逐渐猛烈了。邻近的高射炮成为飞机注意的焦点。飞机营营地在顶上盘旋，‘孜孜孜……’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孜孜……’痛楚地，像牙医的螺旋电器，直挫进灵魂的深处。”灵魂遭到的打击是抽象的，也是难以表现的，张爱玲却通过一个日常生活里治疗牙齿的经验，牙医的螺旋电器挫进牙齿来比喻，用一个“挫”字，逼真地表现出飞机盘旋的“孜孜”声对白流苏灵魂的打击和震撼，表现出这一打击的力度和触感，实在是精确和巧妙，达到了状难写之态如在目前的效果。
葛薇龙第一天住进姑妈为她安排的房间，楼下正在举行舞会。“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小屋子是静止不动的，薇龙睡在床上也是安静的，可是她的心却不肯安定，“推动、摇摇晃晃、飘飘荡荡”几个动词，把静态化为动态，不仅写出葛薇龙谛听着楼下的音乐，心思也随之翩翩飞扬，觉得连小屋也随着节拍在摇荡的心理反应，同时含蓄地表露出葛薇龙马上被梁府的生活方式所感染的趋向。因此葛薇龙很快就融入了梁府的生活，成为姑妈梁太太得力的工具。薇龙在唱诗班里认识了年轻的大学生卢兆麟，两人之间彼此都有点情意的，没想到梁太太眼疾手快瞄上了卢兆麟，特地举办园会，引得卢兆麟进入梁府。那天，薇龙眼睁睁看着卢兆麟来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阳里眯缝着眼，不知说些什么。“卢兆麟一面和她拉着手，眼光却从她头上射过来，四下的找薇龙。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随后，梁太太便把卢兆麟一引引入人丛中，不见了。薇龙第二次看见他们俩的时候，两人坐在一柄蓝绸条纹的大洋伞下，梁太太双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衔着杯中的麦管子，眼睛衔着对面的卢兆麟，卢兆麟却泰然地四下里看人。等到薇龙第三次看见他们的时候，“第一先注意到卢兆麟的态度大变，显然是和梁太太谈得渐渐入港了。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难解难分”。这对不可思议的老少恋的恋情发展，纯粹运用眼神的变化来叙写，刻画得入木三分。卢兆麟的眼神从“找”薇龙，到四下里“看”人，也就是泰然地搜寻年轻貌美的女性，暗示了这是个用情不一的男人，因此他才会很快成为梁太太的欲望俘虏。梁太太的眼神先是观察和警示的“滑”，无言地警告薇龙知趣些，不要影响自己的安排，不要坏了自己的好事，而后变为满腔痴情地、贪婪地“衔”，恨不能把这个年轻男子含在嘴里。只一个动词“衔”，就将梁太太填不满的欲望饥荒、热切的渴望完全暴露出来。最后，卢兆麟被梁太太所迷惑，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对方，“四颗眼珠子，似乎是用线穿成一串似的”，还有什么语言，能比它更妥帖更传神地状写出两个人此时的专注入迷、难解难分呢！真是妙不可言，令人击节叫好。
以上所述可以见出张爱玲的语言功力，其语言灵动华美，蕴藉深厚。读者必须反复品味，揣摩鉴赏，方能领略其语言的独到之处和深刻含义。而她还有些更为隐蔽的语言妙用，往往容易被粗心的读者所忽略。
华南大学的罗杰安白登教授与美丽纯洁的愫细小姐举行了婚礼，一直闹到晚上，人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愫细从小生活在一张白纸似的环境里，家里只有母亲和姐妹，连报纸也要经过母亲审查后才让她们姐妹看。在新婚的夜晚，愫细把罗杰当成禽兽，惊恐万状地从寓所狂奔出来，她赤着一只脚奔跑，在水泥路上铁栏杆转弯的地方，人赶上了鞋，给鞋子一绊，她急忙抱住了栏杆，身子往下一挫，就不见了。愫细逃到男生宿舍里求救，嚎啕大哭，惹得众人议论纷纷。她“一面哭，一面蹬脚，脚上只有一只金缎拖鞋。那一只光着的脚划破了许多处，全是血迹子”。愫细因绊倒划伤了脚，那一只光着的脚“全是血迹子”。表面看来，这一描写自然合理，写的无非就是愫细由于恐怖和慌张划伤了一只脚。其实绝非如此简单。在前面已经分析过，中国古代文学里，“鞋”常常是“性”的隐语。此处愫细光着一只脚，隐喻着婚姻的失败，夫妻分离，鸳鸯离散。愫细的性知识严重缺乏，新婚之夜的新娘子以另类的方式在流血。愫细过度的单纯与天真、荒唐与残酷，加上居心不良的人们的落井下石，彻底扼杀了罗杰健康的生命。张爱玲的作品里有不少类似的叙述，语言蕴藏着丰富的言外之意，并隐蔽在似乎不经意的描述之中，其深意有待于接受者的理解和再创造才能实现。
“薇龙连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剥了下来，向床上一抛，人也就膝盖一软，在床上坐下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低声道：‘这跟长三堂子里买进一个讨人，有什么分别？’”葛薇龙自己关在房间里试衣服，一件件都很合身，她猛然明白了，这都是姑妈给她量身定做的。那么，姑妈的用心再清楚不过了，姑妈像对待被妓院买进来的妓女一样的对待自己，先行为她定做了各种应酬场合适宜穿的衣服，否则，一个女学生哪里需要这么些品类的衣服呢。但是这里更为巧妙的是“人也就膝盖一软”这一笔，它含蓄地写出，葛薇龙试穿着衣服的同时，已经被这些华丽的服饰所吸引，已经拜倒在物质的诱惑面前，她的膝盖软了，再也“直立”不起来了，预示着葛薇龙将会循着姑妈替她安排好的路子走下去，最终堕落成为交际花。“人也就膝盖一软”夹在把衣服“向床上一抛”与“在床上坐下”两个行为之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深意，其实正是在这样极为自然的叙述中，更能见出张爱玲的语言功力和含蓄蕴藉。这样的自然无痕匠心独运，很大程度上有赖于接受者的理解和再创造，才能实现文本的审美功能。
佟振保搬进王家的公寓，第一次与王娇蕊认识和交谈，称呼王娇蕊为“王太太”。这本是很合适的称呼，可是娇蕊却不喜欢。她说：“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走到靠窗一张书桌前去，不一会儿，把一张纸条子送到他跟前。“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不觉噗嗤一笑。”这一细节，极其符合王娇蕊的汉字书写水平。学写汉字之初，笔画较多，结构较为复杂的汉字，常会写得松松散散、零零落落。王娇蕊是嫁给王士洪后才来到中国的，也才开始学习汉字。“蕊”字是上中下结构，下部又有两个“心”，就被王娇蕊写成了三个字。这三个字不就是三个“花心”吗？真是精彩绝伦！这一叙述，活脱脱画出王娇蕊专事勾引男人的、放荡不拘的花心，交代了她的性格特点，还隐喻着故事发生的那时候她把心同时分给了三个男人：王士洪、悌米孙、佟振保。她不愿意让佟振保称为“王太太”，也就是因为心里压根儿就不愿意让其他男人把她定格为“太太”。张爱玲扣住一个“蕊”字做文章，描写了一个精妙的细节，该细节极为妥帖地出现在佟振保与王娇蕊第一次结识的情节之中，看似毫不经意，却能让这一个字及其引发的情节蕴含着如此丰富的深刻的含义，表现出创作者如此非凡的艺术功力，留给读者如此美妙的创造空间，真是令读者拍案叫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