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村与从安镇相距二十余里,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只是出了独木村后,要走上好几里的山路才能行至驿路大道,因此去一趟小镇也谈不上有多便利,得脚程够快,才能够一日内往返,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姜溯便在赵老汉的再次叮嘱下,随着赵柱一同去往从安镇。
随着旭日高升,驴车终于来到驿路上,不时驱赶着毛驴的赵柱瞥了一眼一路跟着驴车步行的姜溯,笑着道:“姜小子,这里的路好走了,上来坐会吧,还有二十里地才到镇上呢。”
“柱子叔,我不累,再走走,累了再上车坐。”姜溯咧嘴一笑,摇头婉拒了赵柱的好意,倒不是他不想舒服些赶路,而是他明白这一日下来还有不少路要走,牲口的劳力也得精打细算着用,更何况这架驴车和那头老毛驴并不是他家的,而是赵柱家的。
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那么出生孤苦又是赵守福养子的姜溯在这方面则比同龄人更加敏感和早熟一些。
赵柱知晓姜溯的性子,笑骂道:“等你喊累怕是得到镇子上了吧?你小子才多少斤两,还怕累着我这头畜牲了?赶紧上来,这趟我运的都是些小巧玩意儿,都不咋重的。”
姜溯挠挠头,却见赵柱突然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嘴上还骂着娘,“嘿!瞧我这嘴,说的是啥子话哟!”
后知后觉的姜溯顿时乐了,赵柱喝停了毛驴,屁股往一旁挪了挪,没再给姜溯拒绝的机会。
“姜小子,今年你就十四了吧?”
“嗯,就快了。”
姜溯点点头,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生辰具体是哪一天,一直以来,他都是以赵守福将他捡回家的那天来算的生辰日,而他自己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都快十四啦,当年你爹捡到你的时候啊,你才那么点大,你知道不?”赵柱似乎有些感慨,笑着抬手比了一个婴儿体型的轮廓。
“那会儿可把老哥急的哟,大寒天的,抱着你深更半夜挨家挨户的敲门,还以为你是哪家远房亲戚的崽子,愣是给好多人一通臭骂,哈哈,谁让他一上门就问这是不是你家的娃,这不是存心污人姑娘家清白么?就算真是,别人也不敢当着面承认啊,到最后啊,他硬是没法子啦,只好把你带回家自个养去了。”
“嗯,我听爹说过的。”
“现在回头看呐,咱大伯当年给老哥取的名字还真妙,守福守福,你这小子便是他的福气啊,看看我家那臭小子,哼哼,他娘的三天不打上梁揭瓦!这一大清早的就不知道又跑哪疯玩去了。”
姜溯挠挠头,说道:“赵宽比我小两岁呢,现在贪玩,等过两年就懂事啦。”
“呵呵,你可别帮那臭小子说话,你两年前就已经能做些小巧物件贴补家里喽,他咋跟你比?”
姜溯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好腼腆的笑了笑。
“哦,姜小子,差点忘了问你,早上在村里传开那件事,究竟是啥子情况哦?”
“是说张掌柜的那件事情吗?”
“对对,就这事。”
姜溯便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大概的讲述了一番,得知此事具体的赵柱欣喜道:“这可是件好事啊,怪不得你爹这么突然叫你跟我去镇上,原来是发财啦。”
想到此事,姜溯也由衷有些开心,脸上不自觉的露出笑容,“爹说就要变天了,刚好让我到镇子上给绿儿添置些厚实好看的衣裳。”
赵柱打趣道:“哟哟哟,瞧把你乐的,你爹有没说打算啥时候让你讨你那小媳妇进门啊?叔我好蹭吃蹭喝去。”
以前在村子里也没少有人拿着这件事情来调侃姜溯,久而久之姜溯其实也就习惯了,不过在赵柱面前他还是没忍住翻了记白眼,小声抱怨道:“柱子叔,我都说了好多回了,绿儿是我妹妹,你们可别胡说。”
“得得得,不说就不说。”赵柱哈哈大笑。
不知不觉,已临近正午时分,姜溯抬头远望,视线尽头处已依稀可见从安镇的模糊景貌,继而转头道:“柱子叔,我们就到啦。”
这一扭头,却把姜溯给吓了一跳,只见赵柱脸色苍白,额前凝聚着一粒粒豆大的汗珠,眉头紧锁,腮帮子微微鼓起,明显正咬着牙。
“柱子叔,你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赵柱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轻声道:“有点,不知咋的,打从刚才起,就有些难受。”
姜溯见赵柱神情痛苦,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轻微的颤抖,焦急问道:“是生病了吗?那怎么办?”
“还能咋办,快点把事情办妥了,回村里找李大夫去看看呗。”赵柱摇摇头,接着小声嘟囔道,“这到底咋回事啊,难不成是昨儿夜里太卖力,累坏了身子?”
“啊?你是昨天熬夜赶工了吗?”
赵柱没想到姜溯竟听见了他那番嘀咕,老脸一红,随口敷衍道:“嗯,那个,咱们赶紧的,先去把正经事办了吧。”
进了从安镇,姜溯本想跟赵柱分头行事,也好尽早办完事情赶回独木村,奈何赵柱实在放心不下,坚持要先陪着姜溯一同去钱庄,说钱庄的人若是见到姜溯一个孩子独自去兑那么大一锭银子,肯定要缺斤短两的。
直到两人从钱庄出来,这才暂时分开,临分别时,赵柱不忘一再叮嘱要到西街口的林家铺子去买衣裳,掌柜的跟他熟识,说是他介绍去的便会有些折扣,或者等他到了再结账也行,省得不小心吃了暗亏。
姜溯将赵柱的嘱咐牢记心头,出门之前,赵守福便叮嘱过他,到了从安镇,要多听赵柱的话,赵柱这些年时常往来于独木村和从安镇之间,将村里的木货运送到镇上的商行进行买卖,在镇子上多少也累积了些人缘,来镇子上办事,听赵柱的话准没错。
赵柱口中的林家铺子并不难找,事实上姜溯以前随着赵守福来从安镇上时还路过过这个裁缝铺门前,只是从来没有进去过而已。
林家裁缝铺的掌柜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起初他见得姜溯一个衣着寒酸少年独自进了店门,还并不怎么上心,直到姜溯说是独木村的赵柱介绍来的,态度顿时有了很大的转变,竟没招呼店里伙计,而是亲自接待姜溯。
这不禁让姜溯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感慨柱子叔果真是厉害。
中年掌柜在问清了姜溯的来意后,大概是清楚出自独木村的姜溯身上铁定没有多少钱财,也没有多此一举的向姜溯展示铺子里那些上好的料子,直接领着姜溯去看了几件符合他描述的成衣,当然,几乎都是铺子里用料质地最差的一批衣裳。
不过那些衣裳在姜溯看来已经很好了,最主要的是每一件掌柜都会如赵柱所说给他一个折扣,价格确实十分实惠,只是姜溯在挑好了三件衣裳后,没有急着跟掌柜结账,而是在铺子里等赵柱过来。
中年掌柜对此也并不介意,吩咐伙计打包了衣裳,便让姜溯在铺子里随便找个地方坐着等。
姜溯这时才发现,这家铺子里的许多物件似乎都是出自独木村的手艺,从掌柜的柜台,到陈货柜,再到铺子里的桌椅等,就连一些精巧的木制小摆件都是出自独木村木匠之手。
在柜台上,姜溯甚至还看见了一个出自他手的摆件,那件“双鱼戏珠”是他今年年初雕刻完成的,没想到还能在这再见到,一时间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欣喜和满足,不过他并没有借此跟中年掌柜的搭话,而是安静的继续打量店里的陈设。
没多久,赵柱牵着毛驴出现在店铺门前,毛驴身后的板车已被搬空,看来事情已经顺利办妥,而姜溯在见到赵柱后,却不禁大惊失色。
他们二人这才分开半个时辰上下,可此时赵柱的脸色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面色惨白毫无血色,眼窝深深凹陷下去,眼眶四周更隐隐泛起黑紫色的斑点,就连身子也佝偻着,只这短短的半个时辰,赵柱就像是突然苍老了十多岁一样。
中年掌柜也给赵柱这番模样给吓到了,好不容易才敢确定眼前这满脸病态的汉子果真是赵柱不假,在得知赵柱是生了病后,还提议让他赶紧去一芳堂找大夫看病,却被赵柱以要急着赶着回村里为由婉拒了。
见到赵柱这副模样,中年掌柜也没敢跟他多做寒暄,姜溯结完了帐,两人便匆匆出了从安镇。
由于赵柱的病情愈发严重,在返程时,换了姜溯架着驴车,赵柱则靠在一旁,不时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呻吟。
“柱子叔,要不我们还是回镇上去吧?找个大夫给你看病。”
“去啥啊,你好好看着路,咱们赶紧回去就是。”赵柱有气无力的说道,“镇上的大夫心黑着呢,看个病不定得花多少钱,就是没啥大病……他们,他们也能给你看出个不治之症来,哎哟,疼死了!”
姜溯慌忙道:“好好好,柱子叔,你别说话了,我们回村去找李大夫给你看。”
姜溯奋力驱赶着毛驴,这会儿他已顾不上去心疼牲口的脚力,已卸下了货物的驴车少了来时的负重,在驿道上飞快前行,姜溯心中盘算着,照此下去,会比早晨去从安镇要快上不少,希望柱子叔别有什么事情才好。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专注于驾车的姜溯突然听到扑通一声,扭头只见赵柱整个人瘫倒在了车板上,姜溯顿时大惊,让毛驴稍稍放缓了脚步,侧过身去看赵柱的情况,不想他才刚刚伸手要去扶起赵柱,赵柱却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接着猛地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姜溯只觉得脸上一阵温热,伸手摸去,掌心一片鲜红,都是赵柱所吐的血。
“柱子叔,你,你吐血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姜溯这时已惊慌失措,从小到大,他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事情,眼下在这驿道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路上也不见有其他人在,这让他在惊慌之余,也感到了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
赵柱吐血之后,却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双手在胸前、脖颈和小腹几处地方狂抓乱挠,力道之大,竟直接将身上的衣衫撕破,脖颈处更是被抓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来。
“疼!疼死我了!”赵柱仿佛听不见姜溯的话,脸色更是因巨大的痛苦而变得狰狞起来。
姜溯见到赵柱突然变成这副模样,几番询问都没有得到赵柱的半点回应,终究是没能忍住在眼眶内打转的泪水,随后他一咬牙,一边奋力驱赶着毛驴,一边哭喊道:“救命啊,有没有人,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