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斜眼盯着坐在副驾的卫青,心里既生气又着急,她觉得这么浅显的道理自己掰开揉碎地讲,就是刚上学的小孩都知道该怎么办,可卫青却是这幅德行,好像说出实情跟要剜他的肉一样,还扯上什么“造化弄人”,简直莫名其妙,她都怀疑是医院用错了药,或者酒精把他的脑子烧坏了。可是,杨雪看得出、也感觉得到卫青在纠结,但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纠结的,除恶务尽,是恶人就该受到惩罚,包庇也是犯罪。
杨雪捏着拳头,一忍再忍,但卫青的沉默和委屈而无奈的眼神让她忍无可忍。终于,她转身正对着卫青,急赤白脸地呵斥道:“说话呀!到底怎么回事儿?”
只见卫青的嘴唇蠕动了两下还是不出声,眼泪却夺眶而出。
杨雪简直气炸了,抬手就给了卫青一巴掌。她多希望在最关键的时刻,卫青能像个骑士一样无所畏惧,让她心安、让她依靠,可卫青却用眼泪展示了他的懦弱。杨雪低下头看着发红的手掌对自己也很失望,她没理由要求卫青为了她而坚强,更不该因此打他,这一巴掌同样是懦弱的表现。她低吼道:“别哭了!”话是说给卫青的,但情绪是冲自己发的。
而此时,卫青居然没有痛感,好像杨雪那一巴掌打的不是他,约莫过了半分钟,他才感觉左脸火辣辣的疼,而这种疼带来的不是痛苦,而是轻松。他知道这是代偿心理的自我调节,但还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疼痛的确是缓解罪恶感的特效药,并且开始渴求杨雪能继续对他施暴。
当杨雪再次抬起头准备道歉的时候,她发现卫青的神情很怪异,怪异得让她望而生畏。卫青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却看不到神采,空洞的近乎呆滞,他脸上没有表情,肌肉也很松弛,但嘴角却是翘起的,就像一座由完全不懂解剖学的人塑造的雕塑,硬生生捏出来的笑容,显得特别突兀而诡异。杨雪的心乱了,在她的印象中卫青不冷静的状态只出现过三次:一次是得知他的前妻张梓琳就是袁玉衡下一个要杀害的目标,却因为联系不上无法预警时的焦躁不安;第二次是看到陈默的尸体时突然失去意识;第三次就是获悉陆雪莹死讯时的暴怒。面对亲人遭受的不幸,卫青的表现已经属于相当克制的了,究竟是什么原因能让他像现在这样完全丧失理智?
杨雪愣愣地想了半天依然找不出答案,但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霍亮亮跟卫青的关系非同寻常。想到这,杨雪突然不想再追问了,她觉得那样对卫青很残忍,可她又不能失掉一个警察的原则。于是,她就像个平静的疯子对着一个傻子询问他不会回答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你认识霍亮亮,对吗?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现在在哪?……”卫青没有反应,就如雕像一般看着杨雪,而杨雪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反应,继续履行着她的职责。
忽然,杨雪的手机响了,铃声十分悦耳,却像一声惊雷打断了两个人的默契。杨雪接起电话,里面立刻传来快嘴刘兴奋的声音,“老大,你让查的事有眉目了,我有个同学正好在临海县,就是霍亮亮的老家,户籍信息是没指望了,但我多聪明呀!”说到这他突然停住了,他感觉杨雪极其反常,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罗嗦的铺垫杨雪居然一直没打断,更没有冲自己发脾气,他试探着问:“老大,在吗?”听到杨雪“嗯”了一声,他才接着说:“不罗嗦了,我让他到县医院查了出生档案,霍亮亮的生父压根就不姓霍,更巧的是跟我师父他爸一样也叫卫鸿铭,你说霍亮亮跟我师父,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这个结果很震撼,但更像一记重拳打通了杨雪的任督二脉,没错,一定是,否则卫青怎么会难以启齿!杨雪挂断电话,满怀怜悯地看着卫青,以陈述事实地语气问道:“霍亮亮是你哥?”就在“哥”字出口的一刹那,她发现卫青的眼睛又湿润了,也渐渐有了光彩。
杨雪的话道出了实情,也戳破了卫青防御的盔甲,他瞬间失去了抵抗的信念,也耗尽了坚守的力量,顿时像堆烂泥摊倒在座椅上,可他的心却轻松了。卫青长出了一口气,嘴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谢谢。”
诧异在杨雪脸上一闪而逝,她感觉心头一紧瞬间生出一股酸楚哽咽在喉咙里,鼻子也变得酸酸的。卫青用这两个字做了回答,不仅承认了这是事实,还暴露了他的无奈和挣扎。杨雪沉默片刻,接着问道:“霍亮亮就是卫思铭?”
卫青松弛的神经突然又紧张起来,连忙说:“不,不是。”
这次杨雪是真的诧异了,“不是?”
“不是。”在卫青眼里,卫思铭是个大度的人,并且这种大度是历经岁月磨练出来的,是可以包容他人的胸怀,他能对过去的一笑而过。他更懂亲情,虽然他和自己一样恨过父亲卫鸿铭,但不同的是,他真正体会到了不管多深的仇恨都只是证明亲情剪不断的试金石。可是自己即便明白这个道理,还是不能放下自以为重要的尊严。而霍亮亮比自己更加执拗,仇恨几乎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他只为报仇而活着。卫思铭和霍亮亮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格,卫青断定他们不可能是一个人。
“霍亮亮也是你哥?”杨雪替卫青的坚决做了注解,但她仍然心存疑虑,“你第一次见卫思铭是什么时候?”
卫青想了想,他只是在回忆什么时间,并没有怀疑杨雪的企图,或者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想别的,“6月初。”
杨雪叹了一口气,转身面向前方,默默地掏出手机给快嘴刘发了条信息:‘查一下卫思铭’,然后启动车子继续前行。她心里已经有了八成把握,卫思铭就是霍亮亮。根据线报霍亮亮来滨海是五月中旬,卫思铭出现的时间是6月初,这么短的时间内出现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而且年纪相仿,这种事似乎过于巧合了。且不论卫青的父亲卫鸿铭是否真的如此滥情,光说那个年代,40多年前,杨雪在影视作品中看过,除非卫鸿铭是地痞流氓,或者革委会主任之类的人物,否则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还怕被揭发呢,又怎么敢同时跟两个女人交往还都有了孩子?况且老杨讲过,霍亮亮的爸爸是被批斗的对象,更该夹着尾巴做人才是。还有一点,也是最令杨雪生疑的地方,陆雪莹说霍亮亮因为嫌自己的声音太娘不喜言语,而卫思铭的声音和外貌也极其不匹配,那种像咏叹调一样的声音显得很做作,或者根本就是一种伪装。而且,杨雪现在认为卫思铭伪装的恐怕还不止声音。她曾经想过,如果霍亮亮策划了自己的假死,必定会改头换面以一个全新的形象出现,那么即便卫思铭跟霍亮亮一年前的照片没有半分相似,也不能说明不是同一个人。
回到局里,杨雪把卫青交给李晨,并且特意嘱咐要把人看好。等他们去了休息室,杨雪立刻走到快嘴刘跟前,问:“怎么样,卫思铭有问题吗?”
快嘴刘撇了撇嘴,“哼!有问题吗?问题大了!他今年5月13号入境,护照和出发地都是印尼,但问题是他什么时候走的,根本没有出境记录,而且,而且,这么说吧,5月13号之前查无此人。”
杨雪重重地捶了下桌子,“这就对了!”
快嘴刘急切地问:“你怀疑卫思铭就是霍亮亮?”
听快嘴刘这么说,小米和大齐也凑了过来。
杨雪把自己的怀疑和推断讲了一遍,然后说:“现在就是要确认他的身份。”
小米焦急地问:“怎么确认?咱们又没有DNA样本。”
杨雪嘿嘿一笑,“DNA是没有,但我爸的卷宗里有霍亮亮的指纹。”
小米欣喜地说:“对呀,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快嘴刘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那还等什么,赶紧抓人去吧!”
“不行!”大齐大喝一声,然后对杨雪说:“我同意队长的分析,卫思铭应该就是霍亮亮,可他是不是红先生还不能确定,所以咱们不能大张旗鼓地行动,连取指纹也得做的不露痕迹,否则对方那么狡猾,万一惊了怎么办?”
“我看是你太小心了!”快嘴刘斜眼看着大齐,然后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地语气说:“别忘了性功能障碍呐,大哥,霍亮亮有,红先生也有,哪就那么凑巧两人得了一种病,难不成霍亮亮组织了一个病友大联盟?”
“你也别忘了,红先生有病只是教授的猜测!”大齐反击道。
快嘴刘不屑地笑了笑,“霍亮亮有病也是我师父猜出来的,结果呢,他真有病!反正我百分百相信我师父,再说时间可不等人呐!”他转向小米,“你觉得呢?”
小米想了想,说:“我也觉得卫思铭就是红先生,你们想啊,敢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不是疯了就是胆量过人,显然卫思铭没疯,不仅没疯,他的表现还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教授那么敏感都没识破,说明他不仅胆大而且心细,这很像红先生的风格。”
“没错!”快嘴刘补充道:“之前咱们一直觉得被监视了,可查了半天什么情况都没有。如果换一种思路,卫思铭只要掌握我师父的行踪就什么都清楚了,而且你们想想,他每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师父都在,这么一想什么都通了,对吧?”
大齐仍然不买账,“归根到底还是猜测,一点证据都没有。”
快嘴刘立刻反驳道:“不抓人能找到证据吗,你老拦着,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行了。”杨雪一摆手叫停了争论,“时间紧迫不假,但越紧迫越要冷静,临门一脚要是出了岔子,那可就没有转还的余地了,而且大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咱们确实得好好合计合计。”她顿了一下接着说:“第一,咱们要以什么方式跟他接触;第二,怎么取指纹,对手不容小觑,送水拿杯子之类的就免了吧,得出奇招;第三,确定卫思铭是霍亮亮以后就能实施逮捕,但可以指控他的要么是伪造身份信息,要么就是非法入境,可这两条都有点牵强,也不归咱们刑警管,所以关键还在于怎么证明他就是红先生。”
大齐有些无奈,“红先生行事极为谨慎,至今都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更别说指认了。”
杨雪补充道:“就算以前有人见过他,现在恐怕也认不出来了。”
小米问:“他总得跟手下联络吧,难道就没有一点痕迹?”
大齐摇摇头,“云南那边查了这么久,得到的唯一一条线索就是红先生5月份来了滨海。”
杨雪突然说:“小米的话提醒了我,有一种联系不可能没有痕迹,毒资!”
大齐立刻说:“可是,那些毒资都换成比特币了,根本没法查。”
杨雪看着快嘴刘,“你有什么办法?”
快嘴刘捏着下巴想了半天,眉头一会儿皱起,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又皱起,看到三个人期待且焦急的眼神,他感觉压力好大,便没好气地说:“别都跟这杵着了,该干嘛干嘛去!”一向嘻皮笑脸的快嘴刘突然正经起来,而且语气如此生硬,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杨雪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吃惊之余都有点泄气,队里就数快嘴刘鬼点子多,连他都没主意可见这万恶的比特币有多难追查。
杨雪冲大齐和小米一使眼色,三个人一起走到会议桌前继续讨论另外两个问题。杨雪抿着嘴沉默良久,然后长出了一口气问大齐,“咱们怎么接触卫思铭?”
大齐右手握拳抵在嘴唇上,低头想了想说:“直接去找他肯定不妥,应该想个合适的理由,总之不能让他生疑。另外,在结果出来之前还得确保他不离开咱们的视线。”
小米追问道:“什么理由?”
大齐摇摇头,“完全没头绪。”说完他望向杨雪,“队长,你有什么想法?”
杨雪在大齐和小米的注视下再次陷入沉思。其实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但她希望大齐能有更好的主意,因为如果按照她的想法实施,卫青会遭受更大的打击,可他现在的精神状况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哪怕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或许都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杨雪心里很纠结,她想尽快结束这一切,但又不想连累卫青,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她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语气坚定地说:“请君入瓮!”
大齐迟疑地望着杨雪,片刻之后他很不确定地问:“你不会是想让他自投罗网吧?”
“啊?”小米看了看大齐,随后转向杨雪,“他会来吗?”
杨雪重重地点了下头,“一定会来!”
小米不解地问:“凭什么这么说?”
杨雪看着窗外缓缓说道:“因为我有最好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