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的月亮格外圆,一个很圆很圆的白玉盘,我忽然想起来了,此时此刻,是中秋,八月十五,月亮最露脸的时候。
也是思念最泛滥的时候,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竟然给忘了,真是不可思议!
怪不得,我会想起好多好多,就是不知道那一个个的,会不会想起我。
这时候,马小顿应该抬着头,望着月亮,像一个诗人,满怀惆怅。我问我的影子,大手这时候会做些什么,大脚撇撇嘴,想都没想,很肯定地说,能干嘛,不就是擎着一对砂锅大的拳头。
抡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风,他要和月亮干一架,尤其是这个千里共婵娟的日子。
大脚似乎很看不惯大手这个德性,大脚问我,你说,一个影子总操那么多闲心干啥?
我便有点伤心,没有说话。
我希望有一个大手那样的影子,可以关心关心我,偶尔为我煮锅汤,铺个暖暖的草窝,在这寂寥的季节里。
大脚说我矫情,总以为自己是个文青,然后惯着自己一身多愁善感的臭毛病。
夜冷冷的,我也蜷了蜷身子,我想找一个暖和的地方,我揉了揉肚子,我饿了。
我想吃一块月饼。
我想吃一块桃花馅的月饼,桃花馅,桃花馅。
这事得找高暖堤,高暖堤好像答应我了,她说,她要为我做些桃花馅的月饼。
似乎是去年的今天,我有些记不太清,我总是容易忘记。
昨天,今天和明天,好像就贴在那盏明晃晃的走马灯上,一眨眼,就流了过去,就流了过来,太匆匆,我不喜欢记忆这些琐琐碎碎,反反复复的事情。
所以,我总是忘了日期。
我只是记着几个重要的日子。
顾不斋嘲讽我,说我的心思都倾在了“美人”二字上,因为我居然记着高暖堤,还有龚思尔的生日。
我哑口无言,欲言又止。
我该说些什么,我搜肠刮肚,发现词穷了。
这个王八蛋,这个王八蛋,这个王八蛋!
他居然有脸说我,他竟然清楚的晓得,高暖堤,龚思尔两个美人每个月有客登门的日子,而且做客几天,他都晓得。
他说高暖堤每每那个日子里,总会有些小小的暴躁,抱怨的碎碎念里头,会冒出一叠的大姨奶奶。
龚思尔反而格外的冷静,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这是他酒后吐露的真言,在那个醉醺醺的夜晚。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吃上了高暖堤亲手制作的糕点,玉露糕,桂花糕,驴打滚还有花瓶酥,那叫一个精致,漂亮。
我瞅了又瞅,咽下口水,舍不得下嘴,下嘴。
高暖堤手心里捧着一个雪梅娘,笑容灿烂,就那么站在马小顿眼前,高高举起手,温声细语,要马小顿尝尝。
尝尝,尝尝,我也想尝尝。
她说,她最爱吃的就是雪梅娘,还有桃花糕。
我说,我也爱吃,最爱,她就丢给了我一个白眼。
我希望她再丢给我一个白眼,一个白眼。
然而,她满眼里都是马小顿,春波粼粼,我的心就酸了一下,于是,我把所有的桃花糕,雪梅娘吃了个干干净净,一块都不留给马小顿。
那一晚,我撑着了,我轻轻抚摸着肚皮,捂着嘴巴,我害怕一个没忍住,那一块块的桃花糕便从我的嗓子眼涌出来。
不过,那桃花糕还有雪梅娘真好吃,好吃!
高暖堤的手艺,没得说,没得说。
想到这,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我都多久没有见过高暖堤了。
我该走了,我要去看一看高暖堤那个大美人。
我直起身子,坐在琉璃瓦上,我觉得前肚皮贴上了后肚皮,我真的饿了。
这一点,毋容置疑。
我问,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好。
老门子说,你知道的,断粮了。
我知道,老门子一定还藏着什么,他从来不叫饿。
我说,哪里有桃树。老门子问我想干啥,我说我要去摘些桃花,送给一个美人。
她会泡一泡,洗一洗,揉一揉,然后做出一个又一个精致的月饼,特意为我,只是闻一闻就香的很,桃花馅的。
老门子讥讽的声音就飘进了我的耳朵,他要我要点脸面,还说我不知羞耻的样子,像一只癞蛤蟆。
我的怒火就一点一点燃起来了,我气呼呼,我说,我要走了。
老门子没有搭理我,老门子在城楼上,望着远方,披着一件雪白雪白的大氅。
他摇了摇手中的鹅毛扇,他自言自语,他说,要一步步走过城池前那苍苍莽莽,野蛮生长的野花野草,然后翻过九十九座大山。
在第十一座大山的山坳里,有片桃花林。
老门子说,那里的桃花,四季不凋,有缘人才能瞧得见。
老门子的话没头没尾巴,乱七八糟,我只听懂了在十一座山头的后面,桃花盛开。
我有些犹豫了,我要不要去摘些桃花?
我又躺了下去,望着月亮,月亮在天上。
高暖堤怎么会为我做什么月饼,就像顾不斋说的那样,她是做给马小顿的,我们都是沾了马小顿的光。
就算我摘了千树万树的桃花,高暖堤会不会明白我这个惰惰的家伙的一点心意?
重要的是,应该,我是瞧不见那片桃花林的。
因为,我不是老门子口中的有缘人。
其实,老门子才是那个画地为牢的家伙,他被一座城困住了,就是我躺着的这一座。
老门子说,有缘人来了,这座城就会哗啦一声,扑簌簌化为尘埃,像一个梦,像一个气泡,破了。
他就走出去了,走出去了,走出去了!
我觉得这是胡扯,没那么多的弯弯绕。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只是在圈圈里找回面子,然后才能在圈圈外,挺直腰杆。
我的影子已经睡了,蜷缩着身子,那一双大脚格外扎眼。
我忽然想见一见岁月那个家伙,问问他能不能送给我一张白嫩嫩的面皮,比小白脸还要白的脸。
高暖堤说我有点黑,其实,我小时候是个很白很白的小娃娃。
只不过,我喜欢看太阳,太阳也喜欢看我,就把我看黑了。
我这样告诉高暖堤,高暖堤就笑了。
那一刻,我心中好像有一股子活水,汩汩流淌。
这会,我只是想一想高暖堤的笑,心里面便有活水又流淌了开来。
老门子问我又在想哪个美人,他竟然听到了流水潺潺。
我笑了,我抿着嘴唇,笑而不语。
我勒了勒裤腰带,忍一忍,我告诉自己,忍一忍,忍一忍就不饿了。
果然,我就不饿了。
这个法子,是老门子教给我的,他说他就是这个样子,总是想着自己不饿,不饿,然后他就不饿了。
所以,他可以一天,一月,一年乃至于永远,都不吃饭。
所以,他之所以吃饭,是为了给我一个面子,总不能看着我忙忙碌碌,辛辛苦苦,然后,还要一个人孤孤单单,自己吃着自己的饭。
那样的场景有点凄凉,他于心不忍。
夜沉沉,我一身褴褛,更觉得秋意凉凉了。
我双臂抱胸,想着自己个给自己个一点温暖。
我想借一借老门子的大氅,披在我瘦弱的身板上,哪怕只是一秒也好,这个念头,从我看到大氅的那一眼起,就燃起来了。
那天的夜晚,秋风从城外往城里旋,凉意深深,我告诉老门子,我喜欢上了他的大氅,他应该主动脱下来,然后双手捧到我跟前,小心披在我身上。
退后一步,笑容谄媚,双目放光,细细打量,然后发自内心的一声赞叹:好一个倜傥的少年郎!
老门子都没有回头,让我撒泡尿。
于是,我站在城头上,面朝远方,我抖了个激灵,便有一股子金汁撞上秋风。
我便感到了脚面上湿乎乎的热气,还有淡淡的尿骚味,我知道,我营养不良,金汁不敌秋风,我早该料到的。
我应该转过身去,顺着秋风的方向。
我转过身,笑了笑,看向老门子,若无其事,我说,今儿的风有点烈,你大氅借一借我。
我被金汁湿润的手指,在裤腿上一抹又一抹。
老门子总是望着远方,不稀得瞧我一眼,他说我误会了他的意思,他要我撒泡尿,照照自己个。
他娘的!
老门子还说我,是一个无赖,一个臭无赖。
我以为老门子也误会了我,真正了解我的只有,道哥。
道哥说我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
我觉得道哥这四个字,很精辟。
道哥说,“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不知道什么。一股子勃勃的傲气,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这就是道哥。
在寒冬腊月,穿一身裤头背心,脚下汲着趿拉板子,从街这头走到街那头,对,就是走,慢悠悠,趾高气扬,那一条大街上,就没有不回头的,男女老少,打听打听,谁不知道道爷?
结果就是道哥,在床上从腊月一直趴到了二月,在二月二龙抬头的这天,道哥早早起来,悠哉悠哉,逛遍了大街小巷。
咱还是咱,道哥就是要告诉这个城市,他好着呢。
大暑那天,道哥棉袄棉裤棉鞋,还有棉帽,还是那条街,这头到那头,道哥说他就是想要这种非一般的感觉。
我第一次见到道哥的时候,道哥告诉我,他要摸一摸老虎的屁股。
他说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我不敢说出来,说出来。
就像我遇到了一位漂亮的姑娘,只敢远远的看着,不敢上前,有贼心没贼胆。
道哥神秘兮兮,贴在我的耳旁,叮嘱我,“纤纤玉手看能看出个什么,要摸一摸才有感觉,怕什么,大不了也就是两个耳刮子的结局。”
道哥预料的也不错,除了两个耳刮子,那个姑娘还送了我三个字。
“臭流氓!”
后来,道哥盯着我看了好久,他说我有成为流氓的潜质,就是脸皮薄了点。
我竟然有成为流氓的潜质,我有点惴惴不安。
扛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