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哥的脑瓜里总会有奇奇怪怪的问题,特别是那个疯子会不会做梦的问题,道哥问我,我认真想了想,想了想,想了想,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答案。
这样深奥的问题,我这样的家伙,想不出结果的,我早早就应该知道。
疯子会不会做梦,如果会,会不会做一个春梦?
当时我就要脱口而出,不知道。
没有比这三个字更省心省力的了,我以为。
只是,道哥一皱眉一耷眼,食指竖起,立在嘴巴前,轻轻嘘了一声,那样子有点高深莫测,莫测高深,他要我给他一个面子,三个秋天以后,再告诉他我的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还是在三个秋天以后,道哥不晓得,我对于光阴流转向来没什么感觉。
就像老门子说的那样,哪一块行尸走肉会记得时间。
道哥的面子,我是要给的,因为那是我的知己,那么多年来,我才知道我是性情中人,道哥的话甚慰我心。
我想去寻找一个叫做“尼尼”的疯子,问一问他会不会做梦,做一个春梦。
这样,道哥的问题就有了答案。
我不明白道哥为什么那么关心那个叫做尼尼的疯子,道哥说,那是个一刀下去把自己劈成两个的家伙。
我目瞪口呆,结结巴巴,是个狠角色,我问,是不是一把长长的大刀,自己个对着自己个,一刀斩下。
一刀斩下!
道哥像小鸡啄着米,一下又一下,他问我如何解“英雄”二字。
这就是英雄了吧,我想。
我有点嫉妒了,道哥那张傻巴巴的脸上,满满的孺慕之情,就像吃奶的娃娃,看着娘。
我想,什么时候也有人像道哥那样傻巴巴崇拜我这样的家伙,那应该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日子,我觉得。
顾不斋那个家伙对我,应该有那么一丁点的,崇拜。
因为我要比他多出那么一添添的胆子,他写了那么多的情书,竟然一封都不敢送出去,我只是抄了那么长长的一封情书,他写的,按照我的要求。
然后送出去了。
送给了高暖堤,那好像是一个朝阳初升的春天。
想到这,我睁开了眼,我有些庆幸,我竟然没有梦,夜就这么过去了。
天色将明未明,这种时分似乎叫做破晓,我望向东方,东方有一座又一座大山,太阳好像就藏在群山的怀抱里。
燃着熊熊的火,云彩一块一块一块被烤成了红橙橙的颜色,我想,如果有一大大的地瓜,放在群山的头上,就好了。
那样,我就能吃上烤地瓜了。
瓜瓤是金黄色的,软绵绵,热腾腾,那么大的一个地瓜,我得吃到什么时候,要不要给老门子一点,让他尝尝。
他应该以一个乞求者的姿态来到我面前,向我请安,我应该心情不错,赏赐他一丝牙缝中的瓜干。
太阳起来了,天,地,和群山都是一个颜色,还有琉璃瓦,金黄金黄的。
我饿了。
我对烤地瓜的思念,便不可遏制了,一定要是刚刚出炉,别的先不说,那股子地瓜的香气一定要有的,香喷喷。
轻轻剥开,就像除去美人的霓裳,小心翼翼,咬一口,糯糯的,甜甜的,烫着舌头。
你要嘶哈嘶哈,舌头打着滚,嚼着烤地瓜。
我溜溜滑下了琉璃瓦,落在城台上,我说,老门子,哪儿有地瓜?
老门子站在垛口前,笔直的身板,望着远方,他还是不肯瞧我一眼,用他的话说,我就是个不速之客。
这座空空的城池里,就我和老门子这么两个家伙,这是老门子告诉我的。
我是不信的,于是,我贴着城墙,嗖嗖嗖,滑到了城里面,像一位飞檐走壁的侠客,侠客。
老门子说,我那攀爬的样子,像极了一只笨拙的老鼠。
我竟然像一只老鼠,老鼠!
那时候,我就想撕了老门子那张臭嘴,可惜老门子从来没给我一个机会。
我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我。
我以为城池是有四座城门的,我只要奔着一个方向,就会走到另一处城门,我想在那边的城楼上,晒太阳,像老门子一样,先来为王。
等一个不速之客,告诉他,我先来的,我先来的。
这是我的地盘,他应该满怀感激,为奴为仆,报答我的慈悲,因为我决然不会向他借个故事,哪怕很久很久以前的。
也就老门子这样不要脸的家伙,打着借故事的名义,一个劲的往人心里,窥。
老门子好像知道我的图谋,我觉得,他又摇了摇鹅毛扇,就像一个神仙,随随便便吹出一口气,千军万马就开始团团转。
或许,我已经走到了另一处城门,视而不见,因为老门子遮了我的心眼,我想。
他戏耍了我,这个仙气飘飘的老王八蛋,一定如此。
我走了整整一天,从朝霞起走到晚霞落,暮色里,我又累又饿,我便回头了。
我有点害怕,夜幕低垂,在空荡荡的城池里,静悄悄的街道上。
我告诉自己,我是个无所畏惧的家伙,无所畏惧。
那晚的夜,特别的黑,漆黑如墨,我告诉自己,我是个无所畏惧的家伙,我还是有点害怕。
所以,我就骂起了老门子,在这空旷的城池里,格外嘹亮,还有一声声的回响。
我记得我骂了很久,很久,直到老门子摇起他的鹅毛扇,又把我挂在了飞檐上。
我说,我这样的家伙,士可杀不可辱。
老门子不说话,捋了捋他白花花的胡子,然后一阵阵凉凉的风,绕着我打转转,打转转。
我便缩了缩脑袋,感觉冷飕飕的,那风丝从皮肉钻到了骨头里。
重要的是,我的发型乱了。
马小顿,顾不斋拍马不及万一的发型,我的发型,乱了。
我有点生气了。
我说,老门子你给我个痛快吧,士可杀不可辱,可一不可再。
老门子不说话,他又晃了晃他的鹅毛扇,鹅毛扇,我盯着那把鹅毛扇,雪白雪白的鹅毛扇。
我也想有一把鹅毛扇,雪白雪白的。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衣服都没了,都没了,我就那么赤条条的,挂在飞檐上,像一条腊肉。
士可杀不可辱。
我的怒火一下子便燃了起来,熊熊烈烈,一蹭一蹭的,就要蹿上嗓子眼。
我说,老门子,咱们有话好好说,士可杀不可辱,可一可二不可三,我也是有血性的家伙。
老门子撇撇嘴,我好像瞧见了。
然后,便有一滴一滴的雨水,轻轻滴落,落在头顶,落在肩头,落在鼻梁上。
然后轻轻滑落,从头到脚,沁凉沁凉,我就这样洗了个澡。
我哆哆嗦嗦,我想,我是感冒了。
我有点庆幸,还好,没人瞧见我落汤鸡般的凄惨模样。
士可杀不可辱,老门子得给我一个说法。
我的怒火一点一点就蹭了上来,蹭了上来,漫过嗓子眼。
我张开嘴巴,就烧了粮仓。
这事不怪我,烧掉粮仓,是我始料未及的。
之后,我便经常走在大街小巷,寻摸一些可以寻摸到的,吃的或者喝的,都好,就像现在,我在寻摸一块地瓜。
说实话,我想宰了那匹公马。
老门子不同意,有时候,我应该给他一点面子,毕竟寄人篱下。
我迈过了一道又一道门槛,翻箱倒柜,终究没有找到一块地瓜,一块地瓜。
就知道会是这样,哪里还有什么余粮。
我该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不然,我去宰了那匹公马,我想了想,还是算了,老门子的面子,我得照顾点。
墙角里有只米缸,我要不要去看看,不用想,哪里还有什么余粮。
闲着也是闲着,看一看也无妨,我向窗外瞧了瞧,时候不早了,阳光都明媚起来了。
通常,这个时候,顾不斋的粥已经熬好了。
这个纨绔,熬粥是一把好手。
我往缸里看了看,我的眼便挪不开了,眉开眼笑。
扛大山!
我有点激动,米缸里有点米,黄澄澄的,薄薄的一层小米。
小米粥最是养胃,这是顾不斋告诉我的,顾不斋煮粥最拿手的就是小米粥。
顾不斋说,不能说是煮粥,应该说是熬粥。
我不以为然,这个色坯,他熬的小米粥从来就没有让我尝过一口。
顾不斋熬粥有很多的讲究,必须是生长在黄土高坡的小米,石碾脱皮,黄澄澄,散发着浓郁郁的米香。
我以为他只是说说,没想到这个纨绔竟然一眼,一眼从七种小米中,就选出了黄土高坡的那种小米。
我便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那么一点点。
我想要尝一尝顾不斋熬的小米粥,顾不斋便和我讲起了道理,他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他要教给我怎么熬粥。
我想了想,有点道理,所以,那个晨光熹微的早上,顾不斋这个王八蛋好大的狗胆,居然揭了我的被子,揪着我的耳朵,大声怒喝。
他说,他要熬粥了。
他爷爷的。
他居然敢对我怒喝,怒喝。
这个懦懦的色坯,连一封情书都不敢送出的家伙,要不是看在他教我熬粥的份上,我得教他认识认识什么叫做太极八卦连环掌。
我瞅了眼东方,都没有看见太阳,我懒懒的眯着眼睛,歪歪的站在后面,看着顾不斋,我感觉有点冷,冷,尤其是一双脚。
我低头瞧了眼,我还没有穿鞋。
顾不斋在灯光下,弓着身子,那双又细又长的手,一抓一挠,一抓一挠,这是淘米,我知道的,好像淘了三遍,就像一个妇人,细致而认真。
这会是一个纨绔?没错,他就是一个纨绔,所作所为,皆因美人。小米下锅,他开开火,他两只眼睛,仿佛一只盯着火候,一只盯着米锅。
他要在汤水沸腾的那一刻,添水。然后等待,沸腾,添水,沸腾,添水。聚精会神,全神贯注,他爷爷的,吃奶的劲估摸都耗上了。
我眯着眼睛又睡了,就那么站着睡着了。
我不知道,添了几次水,我知道,高暖堤胃不好。
当明媚阳光洒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便醒了,我使劲嗅着鼻子,天下竟有如此诱人的粥香。
我说,我要尝一尝,我义正词严,不容拒绝。
顾不斋拒绝了,顾不斋的理由,我不好反驳。
顾不斋说,别人吃过的东西,她素来不吃的。
她就是那么高傲的一个美人,大美人!
顾不斋从我身边走过,瞧都没有瞧我一眼,怀抱保温桶,像抱着一件宝贝,他笑意满足,意气风发,他要去巴结美人,美人。
那副谄媚的嘴脸,我想想就觉得讨厌,那么一锅小米粥,他倒了个干净,一口都不给我留,一口都不给我留。
这个色胚,色胚,色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