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飒先生结识是在肖子从我世界里退出后的一个月。
那段时间过得异常颓废，用仅存的一点点积蓄支撑着麻木不仁的生活。终日酗酒，食欲低下，吃不进什么东西。酒不是食物，是催化剂，加速生命的衰亡。饿的久了，胃就开始发出声响，就像行走在深渊山谷的人向天空呐喊救命。胃是我的生意伙伴，我予它食物，它续我生命。
喜欢去旧街区的廉价酒吧，理由并不仅仅是为了节省开支，而是顿感力十足的我终于发现这里的消费人群更加有趣生动。主体是白天为了活着，晚上为了生活的月光族，多为当地的年轻人，崇尚自由主义，我枉自理解定义为兼备物质与精神的双重自由，挣钱花钱，爱己所爱。
与他们恰恰相反的一群年轻人是酒吧的乐队成员或者服务生们，物质上已难有满足，精神上的欢愉倒可一搏。他们在酒后吐真言时最常感叹的就是，莫欺少年穷。而酒醒后的一杯咖啡功夫里，他们总会对昨夜的话做出延伸解释，其实当他们已不再是少年了，绝大多数都还是穷着的，不过照样不可欺。我望着他们不可一世的神情，可能只是一棵小到不能再小的树苗，但也倔强的伫立着，很羡慕这种永不苍老的心态。
杜海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一个来自大理的贝斯手，麦手。小我四岁。
演出散场他提着一瓶酒径直走向角落里的我。而我从始至终都只是捧着一杯饮料，目不斜视的盯着台上那盏华丽的彩灯。无食是因为这里的果盘甜点贵的离谱，远远超出了一个廉价酒吧该有的价位。无酒是因为怕醉，怕醉在家以外的地方。我倒不是怀疑自己的酒量，而是怀疑自己的自制力，沾一滴就是一瓶。人是该有自知之明的，千万不要高看了自己，尤其是自己的自制力。
杜海说，我叫杜海。
刘亦沫。
他晃动手中的酒，露出少年般恬静的笑。我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陌生人，感觉就像推开门后扑面而来的春风，或是秋风，看你怎么理解，总之是向你敞开心扉的，也是需要你敞开心扉的。
我说，在外很少喝酒。
他很诧异，我清楚他的心思，他以为我会是一个初入社会而缺乏安全感的女子。我说，最近处在情绪低潮期，沾酒爱醉，不要介意。
理解理解，亦沫，我认为你是一个理智的人，尽管我们刚刚认识。
瓶塞砰的一声一跃而起，杜海杂耍艺人一般的在空中将其反手握住。我不禁笑出了声，你很厉害。
基本操作喽。
我问他，你是麦手。
他又露出了诧异的目光，你坐在这个位置能看到舞台边角的我吗。
不能。我骄傲的用饮料和他碰杯，我只是通过音色判断。
你学过声乐。
没有，只是身边亲近人的耳濡目染。这让我想到了离我而去的肖子，一个月弹指间，她去了哪里，她是不是又开始抽烟，她会驻足在哪个城市角落弹唱或者画肖像而生，她会不会再想起我或者再回来。
杜海冲我笑一笑，不再说些什么。
这个酒吧的最角落的沙发，成为了我的专属地，偶尔也会有一对儿情侣在这里幽会，我们互不影响，间隔五米，却是两个世界。我读不懂他们。
接下来的几天，杜海开始给我讲他的过去。他说他原名叫杜苍海，意为苍山洱海，家人希望他留在大理打理家族的旅店。可他却毅然决然地揣着三千块钱，背着一把贝斯踏上了旅途。磕磕绊绊，走走停停，就像所有电影里演的那样，漂泊无定。不知道想要什么，也不会得到什么。他翻开手机给我看他拍的照片，他说三年时间，他走过了全中国，遍历世间万物，人间沧桑。后来他遇到了一个女孩，他们意气相投，彼此嘘寒问暖。她支持他的音乐之路，她为他租了一间更大的公寓，距离他当时所在的酒吧只有一个路口远，她每周末都会过来为他烧东坡肉吃。后来两个人一起出国，去过很多国家。记忆最深的是去犹他州，他说那里有开在荒土中的紫色世界，象征生命的绽放，他想如果有一天他要拍MV，就要在这里的拍，而专辑就应该叫做绽放的紫色。女孩喜欢紫色，也从未感受过这般的幸福，她拥在杜海怀里，语气暧昧的对他说我们结婚吧。
女孩家世显赫，本可做个上门女婿一生无忧的杜海在订婚前夜跑了。他说他是一只自由的鸟，一只只**神食粮就可不死的鸟，他宁愿饿着肚子弹贝斯，也不愿心里流着泪去给孩子换尿布。关于这个小故事的结局，杜海的讲述十分敷衍。我想他是悲伤的，不愿过多回忆，尤其是配了酒，回忆就更痛苦了。他可能是爱那个女孩的，只是不能给予她婚姻的承诺，因为这与他所想拥有的生活大相径庭。
关于精神和物质的权衡，我问过他，如若一个人给你很多钱雇你去弹贝斯，你会犹豫吗。
他说，我想我会的。
为何。你所指的精神层面的丰富已然达成，你可以弹一辈子贝斯，双喜临门的是，你所不在乎的物质层面也达成了，为何还要犹豫。
我说不上来。杜海把玩着他的拨片，迟疑的姿态就像一个孩子。可能我还要需要周遭环境氛围的和谐，或者说身边人能同路同心。
他的话像是把我带进了一个浓雾峡谷，我越发看不透他和他所代表的这类人的真实想法。
我说，杜海，你所指的精神追求，若只是求工作和兴趣相匹配，我想这许是不难，你现在不就是这样吗。每日弹贝斯，做麦手，温饱尚可。而你若还求每日所处的环境要融洽和谐，我想这也不难，你在这个酒吧两年，认识的朋友多如牛毛，谁人见了你不会打声招呼，喊声海哥呢。
他不语。我的话简短有力，像把内窥镜直接抵在了他的心室，以至于他被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都不清楚他真的想要什么，而我，一个游手好闲的看客，也想对答案一探究竟。
肖子曾和我讲过，关于树立人生理想，一定不要太容易，如若三五年的功夫便达成了，那么你就可以在酒宴间毫无顾忌的露出肆意的笑容了。她说她从不评价理想的高低贵贱，有的人就想朝九晚五，五险一金的平淡度日。而有的人是想要成为名人的，在网络上一搜名字是能够出来各种信息或者花边新闻的，不论哪行哪业，都存在这样拼搏着的人。她说她尊重理想，尊重马不停蹄的人。只是理想应该是一座楼，一座直入云霄的高楼，一层一层的爬上去，几辈子都爬不完。
我问她，那样的人生是否太缺乏人情味，一味的追求，难以感受到幸福和给周围人带来幸福。
肖子一饮而尽，重重的反驳了我。她说亦沫，你是个慵懒的人，可你也总有想法且绝大多数想法你也有能力践行，只是懒于去实施。
我点点头。她说，可你最不应该的地方知道是哪里吗。
你说。
你竟然可耻的将自己和我所说的理想奋斗者自以为是的划分到了一个行列。她的话很锋利，所以当你碰到了那样的人后，你和他们喝酒聊天漫谈人生的时候，才会有那么高傲的姿态。而对你来说，这其实是一种伪装，伪装的自己活得有意义，有价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像是夏日里美美的沙滩浴中突遇无声海啸，身边人都跑了，没有人叫醒我。后来我把肖子说的话渐渐消化了下去，也渐渐明白，只有肖子能对我说这样的话，她应该得到我的尊重与珍惜。而肖子的敢爱敢恨也正是我爱她的第一要素。
我跟杜海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的话题往往很沉重，没有什么欢声笑语，美好回忆的分享，探讨的都是关于拥有和失去。但即使这样，杜海他仍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也不知。
飒先生的出现，彻底解答了这个问题。
看过天气预报，气温骤降，我去超市采购了各种食品用品，还去音像店买了几部新上的碟片和两部经典的PC端游，做好了一周不出门的打算。但杜海三番两次给我打电话说我一定要来尝尝他朋友从新疆带来的肉干，说实话我不烦他，我很庆幸肖子走后我又交到了新的朋友，可以一起喝酒谈心的朋友。只是我实在不愿意为了一包肉干就打破自己的计划，这感觉就像穿着新买的衣服一出商场门就被划破了，我是如此的讨厌计划不得以完美实施。
第四天晚上，我决定赴约。一如既往的蓬头垢面，兜里揣了一包烟，一瓶二锅头。找到熟悉的角落坐下，等待杜海下场后送来肉干。
对面而坐的便是飒先生。这是我们第一次以陌生人的身份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他带着一个蓝牙耳机，一身笔挺的西装与这间廉价酒吧格格不入。朝服务生要了一杯可乐，面前放着四五样路边摊小吃，自顾自地吃着。
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人有趣的男人。不等我开口，飒先生便问我，一起吃点儿吗。
我说，酒吧不是不让自带食物吗。
他抬头看我，嫣然一笑。这规定无非就是为了盈利罢了，站在商家角度，合情合理。
那站在我们角度呢。
也合情合理啊。他说，只是酒吧吃食太单一，变通一下就好了。
怎么变通。
你可以给他钱，然后你就可以把食物带进来，酒吧也盈利，自己也舒服。
我问他，那消费者岂不是吃了大亏。
飒先生擦了擦手，给我递过来一支烟。其实不会，你想酒吧的价格普遍要高于普通市场价，一盘杏仁超市卖十五块，酒吧就会卖二十五块，而酒吧没有你喜欢吃的口味，那何不在超市花十五块买个自己喜欢吃的口味，然后来酒吧了再给人家十块钱呢。当然了，可能一盘杏仁于酒吧来说挣得可能比十块钱要多，但消费者的满意还是最主要的。
我问他，那为什么酒吧不直接贴出标示，付费后可以自带食物呢。
飒先生说，这是很难有标准的。比如你我都带了一只烤鸭进来，可我的烤鸭体积是你的好几倍，用完后留下的垃圾也就是你的好几倍，酒吧怎么定标准呢。这势必会造成消费者冲突。不过酒吧类似的条文规定也不是没有。
比如。
他说。比如朋友生日聚会这些，可以自带食物，但会依据人数加收服务费，这个依据人数其实就是在依据自带食物多少。
我端详着面前的飒先生，问他，你是一个生意人。
他说，算是吧，已经要功成身退了。倒是你，像是个十分随性的人。
我对他的话语无从下手，因为对于陌生人，我是很迟钝的，需要很久才能了解对方。再加之他使用了随性这么一个中性词，我实在不知道他是在说我自由还是放纵。于是我只有掏出二锅头与他干杯，而飒先生则是递给了我一副一次性手套和一支鸡爪。
我说，生活现状是由着性子，随着性格来的，可性格呢，终究还是由不得已的生活导致的。
他说，这听起来好比鸡和蛋的问题。
对，让人捉摸不透。我问他，你常来这里吗。
常来附近吃各种小吃，这间酒吧倒是第一次进来。
你很喜欢吃小吃。
飒先生的手机亮起。对不起，我接个电话。
之后他把蓝牙耳机摘了下来，跟我作别。他说希望以后还可以和你在这里相遇，跟你聊天很有意思。
而杜海和飒先生的出现，也更加笃定了我关于这家廉价酒吧的消费人群更加有趣的理论。
积蓄所剩无几，为了生计，我开始每晚七点在酒吧打工到凌晨三点，依靠的技能是曾和庄深学习的简单的鸡尾酒调制。而飒先生以及杜海与我的会晤之地就从那个最角落沙发搬到了吧台。
一天飒先生穿着极其庄重的来到酒吧，比我跟他第一次见面时候穿的还要正式。八点，他在吧台坐定，我为他端了一杯新学的紫色生命，这是杜海起的名字，他说关于上一段感情不为祭奠，只为感恩，感恩相遇，我不明白他的话。
我把这些讲给了飒先生，他眼光泛泪，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我想听。可能是好奇心作祟，也可能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而飒先生并不想倾诉，他用网络上流行的句子感叹，昨日不知曲中意，明了已是曲中人。
我问他，什么曲子。
他强颜欢笑，就是你的贝斯朋友此时正在台上弹的曲子。
后来，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只是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刘若英的后来，多么经典的一首歌，曾经也目睹过肖子和庄深吵架闹分手后她拎着酒瓶晃荡在街头，泪流满面的唱着这首歌。他们曾纠纠缠缠这么些年，这样的镜头曾无数次的重现。事后我问肖子，这般无休止的分分合合，你们追寻的到底是什么。
她说，亦沫，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凡事都要讲个理由和答案。
这样不对吗。
不对。感情是不需要理由和答案的，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控制不了，唯独可以控制的是爱但是不去爱。
什么意思。
她说，意思就是出于种种客观原因，你对于某个人的爱只能掩藏在心里，不得呈于现实。
那多么痛苦，放过自己爱的人，与不爱的人相敬如宾的过完余生吗。
对吧，是很痛苦，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全是骗人的屁话。她说，所以我还是提倡要敢爱敢恨的，就比如说哪天你真心爱上了庄深，你也不必掩藏，我们两个来打擂争夺就好了。于他而言，我们是公平竞争的情敌。于彼此而言，永远都是好姐妹。
我被她的玩笑逗得忍不住大笑，好，好。
不敢相信的是，一句玩笑话，竟然也成了真。但归根结底地说，要问我什么是爱，问我爱庄深哪里，我不知道。
飒先生的酒一杯接一杯，他把西装和领带都脱了去，脸部红晕，仿佛思绪万千。我拿着一本百调鸡尾酒的书翻看着。
杜海走到台中央，握着那支闪亮的麦克风，接下来这首歌，情非得已，献给她，我的亦沫。
我低下头刻意的反复擦拭那几个从没有人用过的高脚杯。
飒先生望向我，他喜欢你。
我说，喜欢，好感，迷恋，爱，诸如此类，你说有区别吗。
飒先生说，感情一词不谈，涵盖太广，但爱情一定是和爱相匹配的。
我问他，你今天去参加朋友婚礼了吧。
嗯。
那你结婚了吗。
没有。他失落的摇摇头。
要求太高还是喜欢独处。
飒先生痴痴地笑了很久才停。他说，说不上。
我问他，那能跟我说说吗。
不能。他问我，你会接纳杜海吗。
不会。
我想到了肖子跟我说过的话，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关于杜海，我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一个我羡慕的朋友，羡慕他的生存状态，如同他所描述的自己，一只娇傲不驯的自由的鸟。
两周之后，杜海自杀未遂，被送到了医院。凌晨时分，飒先生在酒吧厕所发现了他，他用一把精美的小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刀身上刻着，爱与自由，一生所求。
我跟飒先生坐在医院狭长的走廊里，每过半小时我们就出去抽一根烟，杜海躺在病床上，由于失血过多晕迷不醒。清晨天刚要放亮，酒吧的副经理才赶过来，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满身酒气，随行的还有乐队的其他几个人。一切交代妥当，我跟飒先生去了我的住处，切了皮蛋豆腐，煮了两碗面条。
飒先生问我，杜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会自杀。
我不知道。
我听他说你们几乎无话不谈。
我说，嗯，但是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我们聊了很久，我把关于杜海的一切都讲给了飒先生，飒先生也绝对是个优秀的倾听者。
飒先生说，我知道了，他想要爱。
爱。他很缺吗，这么多的朋友相伴。我说，如果是爱情的话，他为何不跟那个女孩结婚。
飒先生说，他以为结了婚就没有了自由，或者他跟那个女孩的感情根本就不是他所需要的爱。
我不懂。那他为什么要自杀呢，或者说是现在自杀。
飒先生说，我想，或许是因为碰到了你。如果没有你或者像你这样的人闯入他的生活，他可能就这样过一辈子了，可是你出现了。
我说，所以说他对于我的感情可能就是他所定义的爱与自由里面的爱。
对，可是你拒绝了他。这让他的世界崩塌了。飒先生看出了我的担忧，亦沫，你是不需要负责任的，甚至你也是受害者。
或许吧。
飒先生问我，那你清楚你想要什么吗。
钱。
笑话，你是典型的不爱财的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
他说，其实你也想要，也可以说是需要爱。
我，得了吧，我对爱情过敏。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仅有的一段恋情也才持续了几天而已。
可你的情商很高，感情理解很成熟，我感觉的出来。
我说，可能是见的人多了，听身边人倾诉的多了。
不排除这个原因，但你的这种敏锐感是与身俱来的。飒先生说，你与杜海的需求不同，你的爱容易满足，而且更加的偏于奉献。
奉献。
对，奉献，你不太会去表达，但给予周围人的感觉就是想要靠近你，而你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自己的生活作风与其形成共鸣，这是很神奇的能力，这种能力本身就是一种奉献。
我痴痴地看着三米之隔的飒先生，一时间他竟然比肖子更加能解剖我的内心。我说，你很懂我。
至少比杜海懂，在这方面，我想，杜海是可怜的。
几天后杜海出院，他匆忙收拾了行李，离开了这座城市。告别仪式是托飒先生给我递了一张明信片。
照片是他跟那个女孩在犹他州的合影，身靠着一望无垠的紫色世界。
信是这样写的。
亦沫，我走了，不要担心我，我想回到故乡，守着苍山洱海，度过余生。爱与自由，来生所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