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脚,一只人类的脚。加勒特一时不知所措,朝着超市过道来回张望了一通,又回过头看向冰柜里的那截断肢。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个恶作剧,可能又是一个绝妙的电视节目点子,用来捉弄愚昧的大众。然而,他心里知道这不是恶作剧,冰柜里的那只脚看起来可不是道具,那绝不是橡胶做的。它的细节太过真实,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血管,还有脚趾下方皲裂起茧的皮肤。整件事情的冲击力太过巨大,为了证明这不是自己脱缰的想象力作祟,加勒特刻意移开目光,把注意力集中在鞋上,然后放空思想,让视线聚焦。他知道人的知觉很容易诱导大脑看到并不存在的事物,他确定自己所经历的正是此种情况。片刻之后加勒特把目光转回冰柜,心猛地一沉,因为他最开始的印象尽管很难以置信,却是正确的。在长长一排的鸡肉和厚切牛肉之间,那只脚就装在塑料托盘里,下面放着一叠生菜。脚齐踝而断,用保鲜膜包裹着,肥厚的脚掌上还撒着黑胡椒。加勒特中午吃的三明治在他胃里蠢蠢欲动,他意识到那只脚——看上去是如此超出常理——是真的。他凑近了些,去看包装上的标签。
格鲁伯散养人类脚!
白人男性左脚
已清洗,可直接烹饪
冷吃热吃都美味!
加勒特随即惊恐地发现冰柜里放着各种断足,不同人种,不同大小,称重计价。而且不只有脚,他越仔细看,发现的就越多:单只或一双出售的手,一侧皮肤仍在的人类肋排——“轻松就能烤得噼啪作响”。加勒特感到反胃的酸水咕嘟着涌上喉头,只好逼着自己咽了口唾沫。
买牛奶的念头早就不知去向,加勒特悄悄张望周围,试图给这一切找个靠谱的解释,好让他的大脑理解这一切。他本以为会看到更多可怕之物,更应该出现在杰夫瑞·达莫[2]的厨房里,而不是普通人雷·加勒特的厨房里的东西,然而超市里其他东西看上去都极其正常,平淡无奇,不值一提。超市本身的设计风格也和世界上其他的超市相差无几——光洁的地板,宽敞整齐的货架,要引诱你购买的商品都悄悄摆在与视线齐平的位置上。一切都那么……普通。在已经麻木的惊讶中,加勒特又来回张望了一下过道,想看看有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超市那一头有一对老年夫妇,男的推着购物车,女的则在仔细核对购物清单。加勒特没发现他们的推车里有任何不同寻常的东西,更别说人体残肢了。总之,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知道这间新超市似乎在贩卖人肉。他迫切想要动起来,做点什么,以避免他的惊恐引来注意,但双脚却仿佛是在抗议冰柜里同类所受的待遇似的,拒绝配合他的想法。加勒特瞟了眼冰柜玻璃门,与倒影中面色苍白、嘴都合不拢的自己四目相对。
“嘿,兄弟,放松点。”
耳朵里的声音吓得加勒特差点当场尖叫,让他本已紧绷的神经险些断掉。他转过身去,跟那个把他吓得半死的人面对面。
那是个一派独立摇滚范儿的家伙,沙黄色的齐领半长发经过打理,看上去凌乱却又新潮得不得了,毫不费力就能摆出一副“老子最酷,懒得理你”的样子。他的女朋友则是个身形瘦削、天生丽质的金发女孩,有一双神经质的眼睛。她头也不抬,只顾搂着男友的胳膊。加勒特试图直视那个独立摇滚乐手的眼睛,却只能看到墨镜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倒影。
“你什么意思?”加勒特低声说,还在努力让脑子转过弯来,为这一切找个合理的解释。墨镜男凑近了些。
“我说,放松点,不然你会把我们都暴露了的。”墨镜男试着笑了笑,但看上去只是脸部肌肉紧张地抽搐。
“你在说什么?”
墨镜男不停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加勒特这才意识到这孩子吓坏了。他朝冰柜点头示意,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是个玩笑,对吧?”加勒特小声说。
“我倒希望是,兄弟,说真的。”
“我不明白,我……”加勒特张开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转而看着那个戴墨镜的孩子,那孩子挂着一副紧张的笑容望着满满一冰柜的人肉,同时心不在焉地挠着脸颊,留下一道道鲜红的抓痕。
“你看到了,对吧?”墨镜男问,“我是说,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对吧?”
加勒特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一切太不真实了,简直让他无从开口,他不由得也飞快地瞥了一眼冰柜里那些保鲜膜包着的肢体,然后点了点头。
“挺疯狂,哈?”墨镜男说,“我们之前还没看到这些脚,我们先注意到的是三号过道那边的腌手指。”
“我不知道,兄弟,我们只是去看电影的路上顺便进来的,你以前在这买过东西吗?”
加勒特摇摇头:“没有,我都不知道这里开了家店,上一次我到这附近的时候,这里还什么都没有。”
墨镜男摘下墨镜,加勒特发现在刻意营造出的摇滚明星表象下,他只是个惊恐的男孩,一双蓝眼睛从加勒特身上游移到冰柜上,又看向过道。除了他们几个以外,过道上空无一人。
“嘿,你叫什么名字?”加勒特问。
“马克。这是莉娜。”他介绍说,指指他的女朋友。那姑娘只飞快地抬了下眼,始终盯着地板不放。
“我叫雷,雷·加勒特。”
马克点点头,两人在尴尬的沉默中站了几秒。
“跟我走。”马克悄声说。
“干什么?”
“他们在监视我们。”加勒特一听,立刻想要转头,但马克赶忙阻止了他。
“不,别回头看。走吧,快点,这边来。”
加勒特没有理由争辩,而且他仍旧没有搞明白状况,只得照马克说的做,跟着这对情侣离开了那台装满恶心商品的冰柜。
三人一路走过正常的肉制品:肘子、肋眼排、羊腿。但时不时地,也会经过一些不那么正常的东西。
一大包人类肝脏。
一排装有乳白色腌制眼球的罐子。
一整个摆满塑料容器的货架,里面装的是令人作呕的脂肪状液体,每一个上面都贴着“人类油脂”的简略标签。
“我们得离开这。”加勒特说,他的声音在他自己听来都高了一个八度。马克却摇摇头。
“没那么简单,有人试过了,一个老人。他进来后看到了那些脚——当时他就站在刚刚你发现那些脚时的位置——但是他吓坏了,掉头就往门口跑。结果他们拦住他,两个工作人员把他推进了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我们在那守了一会儿,他再也没出来。我……我觉得他们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他们?”
“工作人员。”
加勒特听着马克的话,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也意识到了,这间超市就像其他许多超市一样,只有一个出口,而且没有窗户。
“你们在这待多久了?”加勒特问,暂且将自己刚刚的忧虑推到一边。
“有一会儿了,我们试图装作在采购,但我觉得我们骗不了任何人,一切都他妈明摆着,而他们也心知肚明。”
“肯定有人去求救了,报警什么的……”妻子的脸庞突然浮现在脑海里,打断了加勒特的思绪,他立刻开始翻找手机。“我得给我妻子打电话,我们得报警……”
“你还是不明白,是不是?”马克看着加勒特说,脸上仍是那副半是笑容、半是痛苦的表情。
“什么?”
“你没法给任何人打电话,现在没人帮得了我们,他们会让人进来,但到现在为止还没人能出去。”
“但只要我能给家里打电话……”
“手机在这里用不了,我们试过了。”
加勒特看着自己的手机,抱有一丝希望想证明马克是错的。然而,显示屏上只有“无信号”。他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里。
“我们怎么办,兄弟?怎么才能出去?”马克问。
他望着加勒特,等待他回答,想找着一线希望或慰藉。三人继续走,可加勒特什么都提供不了,只能避开那孩子的问题和目光。
“他们不可能把我们关在这儿的,”加勒特最后只得说,“这他妈是间超市,又不是监狱。”
这既不是马克想听到的回答,也不是加勒特想给出的答复,但这已经是此时此刻他最佳的应对办法了。
“我不是很确定你是对的。”
“你什么意思?”
“我觉得这个地方,这间建筑,就像那些植物一样,你知道的,就是那些奇奇怪怪的植物,悄悄散发着甜蜜的味道,引诱虫子爬进来,然后就把它们关在里面。我觉得这地方就是这样的,它开在这里就是为了把我们骗进来。”
“我不明白。”加勒特说。
“很简单,这地方就是个大箱子,只有一个出入口。人人都要买东西啊,兄弟,每个人都要,不管你是富中最富,还是穷中最穷。他们只要把店开起来等着就行了。”
“我们就是那些虫子。”加勒特小声说,在这不真实的一切中感到阵阵眩晕。
“没错,所以我觉得我们都死定了。”
“不会的,我们也许会没事的。”加勒特心虚地劝说。
“我也想,但你要这么看,这些家伙总得有肉的来源啊。”
加勒特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干脆不发一言。他们走过肉类专区,走进了放满罐头食品的货架间。尽管加勒特并不想这么做,他还是忍不住偷看商标。他本想保持双眼直视前方或地面,但病态的好奇心取得了胜利。结果加勒特松了口气,这里的货品似乎都很寻常。烘豆、汤、罐装酱料,是那么的……亲切,以至于他几乎将刚才目睹的恐怖场景抛之脑后,全然当成一个误会或特别逼真的噩梦。这时,怀孕妻子的面容又悄然出现在加勒特的脑海里,他重新思考起逃跑的问题。
“现在店里大概有多少人?”加勒特问。
他突然觉得浑身发热,越来越无法抑制住恐慌的情绪。
“不少,大概三十个吧,我还没认真数过。你应该也能想象到,我们挺慌乱的。”马克说,轻轻握了握莉娜的手。
“好,那工作人员呢?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吗?”加勒特追问。
“呃,收银台那里有两个女孩,还有个经理,我看到他走进办公室了。有几个给货架上货的伙计,后面还有个屠夫。哦,还有卢尔希,他是门口的保安。总共七个人。”
加勒特点点头。他进门时也看到了那个保安,那是个体格庞大、一副东欧人长相的粗野男人,鼻子肥大而扁平,眼睛似乎没法往正前方看。
“一只眼睛去商店,另一只眼睛已经拿着零钱在回来的路上了。”加勒特的妈妈准会这么形容。在正常情况下,加勒特兴许会大笑一场,但他现在忧心忡忡,十分在意马克刚才提到的另一个词。
屠夫。
身处这样一个似乎在光明正大贩卖人肉的地方,与一位经验丰富的专家级屠夫共处一室的下场简直不敢想象。加勒特将这个念头放到一边,转向马克。马克已经摘下墨镜并挂在他白T恤的v字领领口上,他满脸惊恐,但加勒特不会因此责怪他。
“好的,那对我们有利。我们比他们人多,所以我们加在一起或许能制定个计划出来。”他听见自己这样说道。
“问题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不是……”
马克闭上了嘴,他们正从一个的员工身边经过。那名店员正在给货架上货,忙着将一罐罐烘豆子从推车里拿出来。他个子挺高,表情不善,对着他们微微点了点头,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们走过。三人沿着过道多走了一段距离,马克才重新开口。
“不是整家店都在搞……那疯狂的事情。他们很多的商品都货真价实。就像我说过的,专门来诱骗我们进门买自己不需要的鬼东西。”
“好,那么除了我们几个之外,这儿还有人知道发生的事情吗?”
“噢,我相当确定这里有,但他们要么吓得什么都不敢做,要么就在试图装作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加勒特点点头。“你有没有试过跟除我以外的人谈过?”
“也不算没有。我的确有试过跟一个伙计搭话,那个大块头老兄光看外表好像是个当兵的。我当时认为他的肌肉或许能派上用场,如果我们不得不打出一条生路的话。”
“他在哪里?”
“在超市另一端的啤酒柜那边。”
“为什么他没和你一起?”
马克耸了耸肩膀。“他本来干劲十足,直到在家居区看见了人皮灯罩,那之后他似乎就完全蔫了。我觉得他本来是想逃跑的,但他目睹了被他们带到后面的那位老兄最后的下场以后,我认为他没那个胆了。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在竭尽所能地把自己灌醉,自顾自喝着冰柜里的啤酒。”
“也许我们能帮帮他?我们两个去试着说服他?”
“我觉得没用,“马克摇着头说,“最好别去找他。我相当确定工作人员已经注意到了,我认为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要把他带走了。”
“把他带走?”
马克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喉结不断上下移动,努力地想找出一个词来。
“后厨。”莉娜低声说。
这是自遇见这对情侣后加勒特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加勒特看向莉娜,有那么一秒,她的双眼亮了起来,接着他几乎能感觉到她周身散射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恐惧。
“后厨是什么?”加勒特问道,但其实并不想要答案。莉娜耸耸肩,重新低下头盯着地板,或是她那双七彩的夹脚拖鞋,又或者是下面的什么东西。马克接过话头,放任莉娜闭口不言。
“在去往屠夫柜台的一路上有几扇门,”他说,眼神闪烁,视线在加勒特和莉娜之间来回切换,“我猜测,那几扇门通向库房或装货区……之类的地方。之前有几个小孩在那边,就像所有小鬼头一样闹来闹去。简而言之,有个工作人员向他们走了过去,那是个很壮的家伙,有一双发达的小臂,光看他的眼神,你就知道他不是能惹得起的人。长话短说,那帮小孩开始取笑他。你知道小孩都是什么样的,玩‘天大地大我最大’那一套,特别是像他们几个那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时候。”
他向着入口点头示意。“卢尔希,当时在门附近,他走了过来,然后和那个又矮又壮的家伙推着他们走过那几扇门。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但我们离得很近,我们听到了。老天啊,我们全听到了。”他说着声音发起抖来。
“你们听到了什么?”加勒特问道,他不喜欢马克眼中露出的那种呆滞而恍惚的神情。
“清脆,又黏腻,撕裂的声音。我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声音。”
马克的下嘴唇开始颤抖,加勒特一把握住他的手腕。
“嘿,放轻松,好吗?别紧张。还有谁听见了吗?”
“我不知道,老兄,也许有。但即使有人听到了,他们可能只会像我们几个之外的人一样。”
“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马克耸耸肩,“我们装作没听到,走开了。只要那是别人的问题,我们算老几要去干涉啊,对不对?”他的嘴唇又开始颤抖,加勒特松了手。他们快走到头了。
“你理解的,对不对?”
“对,我理解。”加勒特说,试图挤出一些积极的话。
“我本应该动手救人的,说真的我应该去的,但看看我的样子,我不是超人。”
加勒特点点头。马克说得有道理,他瘦得只差一点就体重过轻了,只要发生任何方式的身体对抗,他都派不上什么用场。一个念头突然进入了加勒特的脑海,差点让他笑出声来。
他身上没多少肉。或许能让他逃过一劫。
他差点就说了出来,但最后还是控制住了,把这句话变成了一声轻咳。
“来,我们走吧。”他转而这样说道。三人走进了下一条通道。趁转过拐角的机会,加勒特悄悄望向收银台。两个斯洛伐克姑娘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放钱的抽屉里空空如也。她们肤色苍白,无神的双眼嵌在一层厚厚的黑色眼妆中间。其中一个正往指甲上涂黑色的指甲油,另一个则在翻阅一本时尚杂志。如果加勒特他们要策划逃跑的话,这两个姑娘看上去肯定不会构成威胁。他的视线流连在她们身后的自动门和一门之隔的自由之上。他很想试试,如果不是那个大块头保安一直在门边有意地徘徊,敏锐又专注地监视着整家超市的话。马克叫他卢尔希,对加勒特来说,这非常名如其人[3]。他真的非常庞大——加勒特怀疑他的身高可能超过两米——身上穿着的白色T恤紧紧绷在那层层叠叠的肌肉上。卢尔希正抱着手监视店内,一双发达又多毛的双臂交叠在胸前。有那么一瞬间,他将视线锁定在了加勒特身上,但紧接着三人走过了拐角,将可望而不可及的自由和他冰冷的目光甩在了身后。
加勒特看着货架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意大利面,相当高兴能看到如此正常的景象,这时莉娜却抽泣起来,马克伸手环住她的肩膀,搂着她走过过道中段摆设的一张桌子。
免费样品!欢迎试吃!桌面上钉着的手写告示上这样写道。桌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白盘,加勒特花了一些时间才搞清楚自己到底看见了什么,他一开始根本没反应过来。第一眼,他以为那是某种国外的新式小吃,然而多看几眼之后,很明显他盯着的是某种超出他的理解能力的东西。
那是满满一盘子用签子串好的烤人舌。加勒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扫视着这盘令人毛骨悚然的“样品”。又肥又黑的苍蝇围着盘子嗡嗡飞舞,加勒特看到其中几个舌头上覆盖着一层不停蠕动的蛆虫。盘子旁还细心地摆放着一叠餐巾纸。
加勒特动了动自己的舌头。不为什么,只是想这么做。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了,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如此真实如此危险的境况之中,性命已然危在旦夕。这种体验让人难以言喻地清醒过来,但完全不好受。他继续往前走,挥手驱散那些正找个好地方产卵的苍蝇。加勒特费了些力才让自己从那张桌子边走过,他强迫双眼直视前方,强迫鼻子忽略那股可怕的臭味,强迫耳朵对苍蝇烦人的嗡嗡声听而不闻。
他追上马克和莉娜,三人继续前行。没人觉得有必要开口。现存的词语之中没有一个看起来能用的,每个人都宁愿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最佳方式来应对恐惧。
他们逐渐远离那些样品,最后是加勒特打破了沉默。
“我们必须报警。”
“我希望我们可以。我们进来之后一直都在试图报警。”
“对,你们跟我说过。”
“他们一定是以某种方式屏蔽了信号。”马克回答,一只手臂环上莉娜的肩膀,将她搂得更紧。
“那很简单的,你随便都能在网上订购一个信号屏蔽器。不过你不知道这个的范围有多大。”
加勒特尽可能地保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掏出了自己的手机,随后他失望地发现依旧没有信号。他试图打电话报警,失败了,然后又试着打给史黛西。在拨了三四次以后,加勒特彻底放弃了,猛地将毫无用武之地的手机塞回到牛仔裤后袋里。那场让他丢下她出门透气的争吵如今看来完全不值一提。
“她还好吗?”加勒特问,朝莉娜点头示意。
“嗯,她没事。她只是有点受惊过度,仅此而已。”
“可不是嘛。”
“所以我们既出不去,也没信号,没法打电话联络任何人。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现在全靠我们自己和其他能入伙的队友了。”
三人拐进杂志区,庆幸远离了混搭在正常食物中令人毛骨悚然的佳肴。有两个顾客正在翻阅可能并不会买的杂志。离三人最近的那个顾客看上去像是什么企业的主管,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西装,外面罩着棕色的大衣,脸上的皮肤似乎不久之前刚被晒伤,现在呈现出一种看着就很痛的深粉色。他的下半张脸都埋在一本《时代》杂志里,公文包和雨伞整齐地放在两脚之间,如同听话的小狗。
另一位则站在稍远处的货架前,穿着一件黑色T恤,正面印着一个鲜艳惹眼的狼人图案。即使离得这么远,加勒特都能看出他是青少年里那种典型的不合群者,但不是那种将忧郁当作某种时尚宣言的酷拽少年,而是那种纯粹的怪人。极客。怎么称呼他都行。依据有很多。首先是他脚上笨重的无品牌运动鞋,然后是他脸上处于艺术家和流浪汉之间的胡须,最后他手捧的杂志——《职业摔跤》——将他的整体形象填补饱满。加勒特歪向马克,对他低声说:
“我们得让这两人知道我们面临着什么样的情况。如果我们想从这里出去,我们需要团结在一起。”
“我们做不到。要是我们成群结队地到处走,工作人员马上就会知道是要搞事。”
“或许你是对的,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地方像引苍蝇一样把我们引了进来,那我们最后也难逃一死。横竖都是死,我们必须做点什么。”
“也许我们可以做得不那么明显。”马克说,然后闭上嘴开始翻阅一本电影杂志,只为让一切看起来比较自然。
“你指什么?”加勒特一边发问,一边也拿起了一本杂志,目不转睛地盯着页面上那些反着光的照片和耸人听闻的文字。
“嗯,就我看来,把所有的事情一股脑地说给别人,让他们觉得我们像疯子一样,这没有意义。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很确定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们应该不难拉拢。问题会出在那些否认或拒绝相信现实的人身上。”
“好,这有道理。所以你的建议是?”
“[4]史酷比法。”
“再说一遍?”加勒特问道,完全一头雾水。
“我们分头行动,各个攻破。这样做会大大降低一眼看去我们是在搞事的概率,这也是我选用这个策略的核心出发点。而且一对一的话,他俩至少会对年龄相仿的人少点戒心。”
“好,我同意用这个办法。”
“我去搞定那个极客,你去跟那个西装男谈谈。我们不要站在同一条过道里。我去旁边的这条,而你就跳过这条,去后面的那条。那条一直走到头,就进了服装区,我们在那里碰头,看看彼此的进展如何。”
“要我说这听着不错,行动吧。”加勒特一边说,一边迈开脚步。
“嗨,兄弟。”
加勒特转过身看着马克。这个惊恐的孩子,就跟他一样,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
“嗯?”
“小心行事。”
“你也一样。”
马克点点头,朝那位职业摔跤狂热粉走去。加勒特观察了对方好一会儿,仍然不确定如何才能搞定他。被关在这家超市里引发了要命的幽闭恐惧症,眼下正逐渐将他吞没,因此他强迫自己开始行动。希望在这超市里的顾客之中,会有一位能够领导他们,离开这个他们无意间走进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