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
垃圾，破烂。
垃圾，破烂，泔水。
威廉·罗斯在心里罗列着各种贬义词，他正在书房里查看墙上排列整齐的书籍。全都是精装书，很多是真皮封面、烫金书名，外表的灰尘证明了内容的乏味。
满篇都是屁话，还有……花言巧语，对，彻头彻尾的花言巧语。所以书是知识阶层拿来骗人的好东西。
《法国大革命纲要》，《温德尔·斯万怀特爵士日记》，《塔木德》，《法学研究》。
这些重物用来压压东西倒是很不错，留在这里唯一的亮点就是与书架珠联璧合。罗斯抿了一口加水威士忌，穿过人群，走向以杰弗逊·斯彭斯为中心的一小撮人，这位大人物正用颤抖的嗓音滔滔不绝地说教或闲扯，崇拜者都在洗耳恭听。
阿拉伯妞站在房间另一头，脖子上永远挂着照相机。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她的名字，用假冒的英国口音读这个名字很绕口：栽——娜——卜。他不得不教给她一些摄影行为准则之类的东西，你不能像犀牛似的在草原上乱闯，你得潜行，守候，用无限的耐心和关爱引诱对方，你必须哄，爱抚，然后才——轻弹重插。
但是不急。他随时都能拿下栽娜卜，她是待宰的羔羊，瘸腿的瞪羚。而他罗斯是雄狮，首先要布置好更大的圈套。
慢着，小子，你类比不当。你在非洲的经历告诉过你，母狮整日忙着狩猎，雄狮却趴在一旁舔蛋蛋，但美国佬搞狗屁不懂，说什么丛林之王，全是胡扯。
他在使用曼彻斯特方言思考。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披头士音乐短暂回潮，那段时间他在利物浦待过，后来追随《光猪六壮士》去过约克郡。时尚潮起潮落，他的口音也变来变去。偶尔他说“右”字或什么东西“有点老”时一不留神就会露怯，但美国人注意不到，他只需要跟真正的英国人打交道时当心些。
好肥的猎物，他在心里暗笑。这时他已经靠近了斯彭斯一群人。
“他们还说，《天使，望故乡》有解释经典的意味。”斯彭斯加重了语气，下巴跟着颤抖，“我要对各位说，透过甘特的外表，你看到的就是真实的人心。一个浅薄的延伸隐喻，要靠无数个形容词来支撑。如果你把书稿寄给某位当代编辑，人家会说：精彩，但你能改成格里森姆式的小说吗？”
听众的眼睛里透着敬畏。这人是个耍蛇的高手，那层肥囊都快装不下他自己了。他说的话见风就散，但谁也不敢反驳。
斯彭斯灌进一半的马蒂尼酒，继续说：“算是二十世纪最差劲的书吗？或许不算。这顶帽子得戴在海明威的《流动的盛宴》头上。评论家盛赞这本书通篇张力暗涌，说得好听。你在书里只能看到一个微缩版的海明威，典型的欧内斯特。有人可能会说，这个欧内斯特太一本正经了吧。”
斯彭斯顿了一下，此处必是笑点，果不其然。
罗斯笑了。斯彭斯跟他罗斯一样是个骗子，扮演名人一样很成功。罗斯常常惊讶于人们对偶像的渴望。都来装神弄鬼吧，大众需要鸦片，越多越好。
罗斯往斯彭斯的左边腾挪，从一个蓝头发妞和一个老罗锅中间侧身挤了过去。那个胸不错的靓妞站在斯彭斯身旁，整个晚上没说一句话，连吃饭时都没吭声。这些罗斯都看在眼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的饭。罗斯心里算计着，找个机会拿她练练活塞运动，就算在他帽子上插上一根漂亮的羽毛。
斯彭斯开始大谈隐含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道德说教，众人纷纷点头，偶尔有人嘟囔几句。罗斯估计时机已到，该他上场了。“我想问一句，斯彭斯先生，据说有个编辑对作者说：‘菲茨杰拉德，去掉那个小丑盖茨比，你的书就很像样了。’是这样吗？”
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罗斯，然后又回到斯彭斯身上。大作家看着罗斯，好像在估量对手的深浅。接着斯彭斯笑了。“纯属虚构，虽然这话不无几分道理。威廉·罗斯爵士，同意吗？”
“同意，很高兴见到你，朋友。”罗斯伸出手来说。这是神与神的碰面，芸芸众生发出一片惊叹声，罗斯浑身荡起一阵快意。
斯彭斯干了手中的酒，把空杯子递给婀娜多姿的女伴。“你觉得我对盖茨比的分析怎么样？”
“很有见地。而且我也觉得沃尔夫的书废话连篇。”女孩这时正往吧台走，罗斯一直用余光瞄着她的美臀。
斯彭斯转身走到罗斯面前，不再理会那些崇拜者，把斯彭斯拉往房间的一角。众人知趣地分成几小拨，一些人去门廊抽烟，另一些人去给自己添酒。
“什么风把你吹到科尔班庄园来了？罗斯先生。”
罗斯用两手把玩着酒杯，苏格兰威士忌加水在杯中摇曳。“干活，老兄。我到哪里都是干活。”
“工作狂，你自己说的。这地方有的是照片好拍，正好满足市场的需要。或许你是受雇来拍宣传照片的？”
“我也得吃饭。”
“哼，我也是来工作的，信不信由你。”
罗斯知道斯彭斯好几年没出过一本小说了，靠写写尖酸刻薄的评论随笔维持知名度。他给《新南方之声合集》写了一篇措辞严厉的序言，没准会把一部分南部作者骂哭。评论家早就把他搁在一边了。他像一头搁浅的鲸鱼，现在戳一戳还冒血，可以拿它取乐，等它变成了一堆臭尸，大家就唯恐避之不及了。
“我想这地方会给你这样的天才带来很多灵感的。”罗斯难以掩饰话里的嘲弄意味。
斯彭斯不为所动。他可能接受了太多出版商的宣传，真以为下一本书就是杰作。“快了，罗斯先生。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很快就要面世了。该轮到美国人把那个特别的硬牌牌带回家了。请注意，这事无关个人。”
罗斯朝上展开一掌，表示谦恭。他的英国口音甚至骗过了斯彭斯，一个以观察人类行为为业的人。斯彭斯的女友给大作家端来了酒杯，塞到他手里，然后本分地退到他侧后。
罗斯朝她笑了笑，然后开始努力博取斯彭斯的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