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捉鬼玩的傻瓜。
安娜跟着手电筒的黄光往前走,好像自己没有意志似的。她发觉自己走上一条林间小路,狭窄而破败,两边伸过来很多树枝。树叶拂过她的脸和手,滑润如蜡。蟋蟀和蝈蝈在漆黑的林中齐鸣,看不见踪影。
你跟着,你跟着,你永远追不上。你伸手去抓,他们轻巧地跳开。你跑,他们跑得更快。你朝着暗处看,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鬼有鬼的游戏规则。安娜有一种直觉,亡者不需要解密,不要求解释前因后果。对于他们来说,生命的难解之谜肯定意义不大。当然,所有灵魂都曾得到必要的解释,作为他们来到阴间的见面礼。然而,也许亡者也需要娱乐,永恒过不了多久准会变得乏味。
安娜并不担心在林间迷路,即便她已经看不见科尔班庄园窗户的灯光。走了一段路以后,她在畜舍旁停下来,在马厩里看到四匹马。她揉了揉马脖子,摸了摸马头上直立的鬃毛。
温暖的动物气味使她感到安心,稻草和马粪的芳香勾起了她的回忆。那时她还在其中一对养父母家生活,他们在西弗吉尼亚有个农场。那是一个夏天,安娜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有个英俊却乏味的男孩每隔一天来农场收鸡蛋,就是他破了她的身。当地有个杂草丛生的墓地,她在那里度过了很多时光,坐在破烂而难以辨认的墓碑中间,想知道埋在地底下的人是怎样的情形,也许有人还活在污泥腐土的重压下。
到现在她也不明白,是不是好奇心将她送进杜克大学攻读人类学,送进莱茵研究中心做通灵师,乃至现在,送到黑暗的树林里寻寻觅觅。路永远都走不完,寻觅永远没有结果。借着月亮和星星的微光,可以隐约辨认出地形的轮廓。她顺着山脊前行,直到脚下的地面陡然而下才停下。一大片泛着微光的乱石很像人的一口烂牙,乱石之外便是阴森的峡谷,被秋末的早霜染白了侧壁。
连绵起伏的蓝岭一直延伸到天边,远方的布莱罗克小镇闪烁着蓝色与橙色的灯光,像是镶嵌在重峦叠嶂间的一把宝石。一架闪着红灯的喷气式飞机把东方的夜空划出一条断断续续的线,这是一听塞满人类的飞行罐头。也许有的乘客在担心空难,有的在大嚼花生,还有的在犯烟瘾。大多数都在想着自己的亲戚、恋人、配偶,他们要么刚刚分别,要么即将团聚。
每个人都有要去的地方,有期盼的事情,有归属的人,有自己的希望、梦、未来、生命。她想起了雪莉·杰克逊的名言: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
是啊,说得在理,漂泊止于爱人的相遇,可是爱人从未相遇。
远方的灯光越来越模糊,她转回身,将自怜抛到脑后。有一片树林正等着她去探索。她感到内心涌起某种兴奋,某种直觉。她早就学会了相信直觉,即便史蒂芬证明不了直觉的存在。在这些树木和山丘之间,有亡灵在游荡。
有时候,她怀疑癌症就是从这种直觉发展而来,仿佛死亡才是她真实的自然状态,生命只是需要短暂忍受的过渡期,仿佛她照理就该与亡灵为伍,对他们的感觉越强烈,她就越接近成为他们的一员。
这是病态的想法。不过,她转身背离那些昏暗而遥远的文明之光,独自进入黑暗的树林,自有心理层面的象征意义,她无法忽视。
她是为了寻找自我。
假如可以再遇到一个灵魂,感动某个人,与他分享关于灵魂的学问,创造出某种超越生死的生命形式,会怎么样呢?或许这样的愿望只是虚荣心的一种更奇怪的表现形式?
她紧盯着手电筒照亮的小路,光柱随着步伐上下摇摆。年龄越大,越接近死亡,越深入寻找自我,她就越孤独。任何灵魂、意识或生命力,要想持续超越死亡,都要与孤独相伴,永远被隔离,永远消失。一想到这里她就害怕,除此以外没有什么能吓到她,没有什么能吓到见过鬼的人。
现在,安娜估计自己离庄园已有一英里之遥。她开始感到疲倦,这是她最讨厌的症状之一。她的体力被慢慢抽走,从这个生命悄悄进入另一个生命。
她停下来,用手电筒沿着前方山脊的走向一路照过去。夜晚并不平静,茂密的树林掩盖不住窸窸窣窣的嘈杂,有夜行动物躁动声,也有山风不安的呼号。黎明前湿冷的空气带着一股清新的松木气味,使她振作起了精神。一路走来,她已经越过了几条更宽的小路,更早之前她还曾越过一条马车道。她追随自己的直觉,直觉带着她穿过黑夜,如同月球牵动大洋潮起潮落。
经过一片树林后,小路越来越宽,随后钻进一片密实的草丛。一间高脚木屋俯视着这片开阔的草地,摇摇欲坠地立在几根石砌的柱子上。一根破烟囱穿透了坡形屋顶的铁皮,阴森森地竖在幽暗的星光下。黑洞洞的窗口好像许多只眼睛,眼巴巴地盼着有人上门。
原来这就是安娜冥冥中寻找的目标。她吃力地穿过草地,裤脚被结霜的草籽打湿。门廊下有一块圆形的巨石,像鱼肚一样白。她踩在石头上,朝黑漆漆的门洞里查看。
木屋在召唤她。
也许召唤她的不是屋子,而是在此居住、然后死在这里的什么人。有什么东西把人的灵魂束缚在了这地方,一场可怕的事件足以留下精神上的印记,就像光对照相底片的作用一样。
似有嗡嗡的低鸣声传来,合着若有若无的音乐,安娜颈后的毛发像钢针遇到磁石一样竖起来。尽管夜晚很凉,她腋下竟然出了汗。一种超乎寻常的恐惧感掠过她的全身,试图要战胜她的好奇心。
有什么东西在门后徘徊,飘忽不定,似乎不熟悉组成自身的物质。
或许只是吹过木板墙缝隙的风。
安娜用手电筒照向门把手上方的木节孔。一个白影堵住了孔洞,随后消失。
安娜一只脚踏进了石砌的门廊。一个人脸的形状叠印在门板的纹理里。
一个低低的声音随风飘来,轻柔,空洞,像是遥远的笛声:“我等了很久了。”
安娜抑制住逃跑的冲动。尽管她信任鬼魂,可是一旦遇到,那种骤然而来的陌生感总是给她冰水浇头般的一击。何况这个……这个鬼魂会说话。
安娜后退了,手电筒的光柱固定在门上。
“别走。”冰冷而空洞的声音飘来。安娜的肌肉一下变得僵硬,心跳在耳中轰鸣,她拼命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声音再次飘来,这次更低了,语带恳求:“求你。”
这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安娜的恐惧中混入了同情,凝结成了一种求知欲:鬼孩子不会长大吗?
安娜走上门廊,脚下的木板咯吱作响。有什么东西在屋檐下翕动,随后扎入了夜空。是一只蝙蝠。
“你想怎么样?”安娜尽力赶走声音中的颤抖。手电筒只能照出木头和生锈的五金件。
“是你吗?”
“谁?”
“救救我。”哀怨的声音再次飘来,已经变弱,接近消失。“救救我们。”
安娜拉开铁门闩,推开门,把手电筒的光柱打进屋内。
她瞥见一个纤瘦的身影,长长的发绺勾勒出一张年幼的脸,眼里透着乞求,身上的衣物柔软而飘逸。这一切正在她眼前分解消失。
“等等。”这既是安娜的请求,也是她在绝望中发出的命令。
但人形还在逐渐消失,两片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话,然后就只剩下眼睛了,飘浮,飘浮,化为越来越小的两点黑影,最后消失。这双眼睛深深地刻在安娜的记忆中,永远也忘不了。透过这双眼睛,她看到了焦虑不安。
“喂。”安娜喊了一声,声音湮灭在空荡荡的小屋里。她用手电筒从屋子的一头照到另一头。一头靠墙放着几只架子。正面墙上有个漆黑的洞口,上方横放着一根粗糙的木方,是壁炉。另一头是一条长桌,隔出了厨房的空间。桌上立着一排粗陋的手刻人偶,多节的四肢以怪异的角度伸展开。
安娜摸了摸其中一个人偶。大约一英尺高,没有涂漆或彩绘,木头由于年代久远而干透发黑。躯干由一整段树根雕成,四肢是扭曲的藤枝,头是一块皱缩的水果,像褐色的干苹果,眼睛和嘴巴都变了形,面目狰狞。
这似乎是一种民间艺术品,可能出自某个早期定居在山中的苏格兰与爱尔兰移民的后人,是他在漫长的冬夜刻来逗孩子们玩的。但这些人偶被当作宗教圣物一样整齐地摆在桌上。其中一个裹着树皮,好像代表衣服。另一个人戴着干枯的花环。
安娜用手电筒照向最近那个驼背的人偶,粗陋的嘴巴里含着一片灰色的东西。安娜用指甲一抠,东西掉在桌上。表面粗糙,细碎,带斑点。安娜立刻认出那是什么了。
是蛇皮。
安娜走到长桌后面,面对一排人偶的后背。旧壁炉的石砌炉膛黑漆漆的,不知被烟熏火燎多少遍了,从堆积的灰烬上看不出上一次点燃是什么时候。屋子的各个角落满是蜘蛛网,像透明的帆一样抵御着穿透木板墙缝的风。
屋子的上半部分是个阁楼。安娜爬上摇摇晃晃的梯子,只看见厚厚的尘土和散落的树叶,显然老鼠用树叶筑过巢。
正在查看简陋的厨房时,她听到外面有声响。窗口透进来的月光被短暂地遮挡了一下。鬼魂回来了?
安娜跑出屋外,把手电筒保持在齐胸的高度。一个驼背的影子正在穿过草地,朝小屋后面那片树林走。外面起了夜风,掀动了影子身后的破披肩。
“站住!”安娜刚迈了一步,就被地上一块松动的木板绊倒了,从门廊摔下来,单手杵在硬土上。她的手臂像过电一样从手腕麻到肩膀。等她站起身,找回手电筒,那个或人或鬼的影子已经消失在了漆黑的树林。
安娜跟了过去,走到树林边停下来,竖起耳朵。黑夜制造了上百种声音:风在树枝间呜咽,树枝吱嘎作响,树叶摩擦着树皮,动物从睡眠中惊醒,鸟在暗处叽叽喳喳。想分辨出任何脚步声都是徒劳的。
那一定是个人。安娜找不到任何可供追踪的蛛丝马迹,不知道披肩下的那个人是否也见到鬼了。或许,是这个人把这些简陋的人偶摆成这样子,以奇怪的形式表达对仪式的嘲弄?她真的见到鬼了还是受了什么鬼把戏的愚弄?是她太渴望找到阴间的证据,以至受到意志的欺骗?
安娜揉了一会手腕。没有人知道她今晚的目的地,连安娜自己都不知道。鬼是真鬼,她肯定。也许那些人偶是庄园的某位客人手工制作的,作为礼物或捐赠留了下来,也可能是庄园的某个雇工闲暇时间的无聊之作。
她转回身,跟着手电筒的光柱朝庄园走。有种奇怪的感觉困扰着她:她正在朝家走。
她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来科尔班庄园了。她愚蠢地以为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以为是出于自身原因来找鬼。传闻闹鬼的地方多了,到哪里度过最后的日子都可以,这处山中豪宅并不是她随手挑来的。她并不是因为很久之前读过某本超自然杂志的介绍而梦到过这地方。
不,她是被召唤来的。
一根小树枝啪地折断了,将她从沉思中唤醒。有个高大的东西从树林的阴影中钻出来。安娜举高手电筒,准备必要时当作棍子用。光柱掠过逼近的黑影。
“是你!”她说。
梅森举起双手,好像是为了抵挡她的怒气。“我看见她了。”
“鬼?”
“什么鬼?我看见一个老太婆在暗中监视你,然后她穿过树林逃走了。我没跟上,她肯定很熟悉这些小路。”
“你怎么敢跟踪我?可恶,变态,你有毛病吧?”
“不不,我只是……那个,玛米小姐的聚会烦死我了,而且我对鬼故事很好奇。后来我看见你离开了庄园——”
“你个混蛋,自大狂。”她从他身边挤过去,沿着小路走了,不在乎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中。但愿世上真有所谓恶鬼,好把这个蠢人的大脑袋咬下来。最好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不得不在林子里过夜,第二天醒来又冷又难受,越惨越好。她突然跑了起来,眼睛里盈满泪水,她说服自己这是因为风,跟愤怒和尴尬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