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走,杰克逊先生。”
莉莉丝走下狭窄的楼梯。梅森怀抱着二十磅重的木头,重新找了找平衡,跟了下去。潮湿的霉气扑面而来。梅森朝黑洞洞的地下室深处望去,确定每一步都踩实,才敢移动身体的重心。
莉莉丝等在楼梯底下,把油灯举到与肩膀齐高。梅森终于踩到了地下室的地面,眼前的一切影影绰绰,他努力辨别着地下室的布局。墙顶有几扇三角形的小窗,刚刚开在地面以上,只能透进些许暗淡的星光。这里的空气似乎积存时间更久,发霉程度更深。
他脚下一绊,工具包撞到了胯骨,不知什么手柄戳了他后背的肉。莉莉丝带着他经过几根粗大的木梁、一堆旧家具,穿过一道小门洞。油灯照到了一个狭窄的壁橱,里面排满了瓶装红酒,落满了灰尘。
“怎么这么热?”梅森的声音被死寂的空间吞没。
“集中供暖。”莉莉丝说,“科尔班先生规定不能灭火。”
梅森怀疑自己能不能在这里长时间工作。搞雕刻通常会让人大汗淋漓,干这行光有灵感不行,还要有把子力气。只有到了最后修改阶段,抠抠细节,抛抛光,对体力要求不高,他才不至于太累。
“锅炉在哪里?”他问。
莉莉丝指着地下室一头的暗处。“隔壁有个独立的房间,工人可以在室外烧火。管道通到房子各处。”
她把油灯举高,梅森看到了几根表面粗糙的金属管
“是汽暖。”他说,“那个时代就有这么复杂的东西?”
“我不是研究历史的,杰克逊先生。这种问题去问玛米小姐吧。”
莉莉丝领他来到一处地方,算不上是房间,只是用木桩和搁架圈起来的一块地面而已。靠边放着一只粗制的储物柜。他估计这就是他的工作区了。
“希望你对这里满意,”她说,“我们庄园很少来雕刻家,画家倒是不少,此外还来过一位搞酸蚀画和木刻的老先生。我们都设法安排好工作环境。”
“噢,你也画画?”
“以前画过。”
他不想对人家改换职业说三道四,他自己没准也很快换工作了。“也许这地方的墙壁里渗进了所谓的创造精神。”
“也许吧,杰克逊先生,也许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这人好怪,梅森心想。如果她不那么冷冰冰的,他会冒险套套近乎,不过,还是专注于工作比较明智。再说了,玛米小姐肯定不希望员工跟客人搞出事情来,不管客人之间如何胡搞。
工作区当中有张厚重的桌子。梅森咣当一声撂下木头,摆动肩膀让背包溜到桌上。这地方即使白天也会很暗,但他并不介意,反正他主要靠触觉和直觉工作。
“还需要我吗?”莉莉丝再次表现出急于脱身的意思。或许不是为了摆脱他,而是为了摆脱这处昏暗而幽闭的地方,留下梅森一个人在这里。
“看来我只能咒骂黑暗咯?”他答道。
“什么?”
他指了指油灯。“我想你会带走吧。”
“噢,明白了。”她走向搁架,用油灯一照,梅森看到了几支半熔的蜡烛。“那边的柜里有火柴。”
她等着他点蜡烛。梅森点了两支,在搁架底格发现一盏旧油灯,灯芯卷曲着。他拿起一支蜡烛,烛火刚碰到灯芯,她高声道了一句“祝你好运”就走了。
她的脚步声由下至上渐渐远去,他自言自语地咕哝道:“天啊,难怪有人给这地方编故事。”
梅森又点了一支蜡烛,把工具摊开在桌上。他仔细检查了各种工具的刃口,才把注意力转向木头。然后他开始踱步,思绪渐渐飘远,去神秘的所在寻找灵感。
他的脚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闷响。他把油灯放低,想看看什么东西绊到了他。是一个绷紧了画布的木框,画布背面因年久而泛灰。他把画翻过来。
这是一幅风景油画,完美再现了风暴之夜的科尔班庄园。颜料厚腻,与大宅二楼走廊一字排开的画作一样。庄园以精确的比例绘出,与景观自然地融成一体,看起来就像从土里长出来的活物似的。梅森在二楼侧面的窗户底下看到一只木节孔,它确实存在,今天早上他注意到了。
油画如同照片一般写实,但这只是一方面,它还有其他令人震撼的地方。庄园不是静止的,似乎正在不真实的狂风中摇曳,树木随风狂舞,乌云在屋顶上空翻滚。梅森轻触了一下画布,一股凉意蹿上胳膊。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幅杰作会委身于地下室,承受霉气的熏陶。
他把画靠桌放好,把油灯拿近,小心不烤到保护层。他一英寸一英寸地审视画面,用手指沿着笔触的走向轻轻触摸。山墙的角度非常准确,明暗变化均匀,色彩跟人眼见到的一样丰富,连树皮都刻画出了复杂的纹理。
他看着房顶部分,在天台的白色栏杆旁发现了画面的唯一瑕疵。画家无意间错将几种颜色调在一起,给天台上的一片区域涂了一块灰斑。这个错误本来可以轻易地修正,但由于某种原因还保留着。尽管如此,这幅画还是画得太好了,不该藏在黑暗中。
梅森不知道自己盯了多久。油画有着令人着迷的吸引力,就像能吞没人的漩涡。终于,他摇摇头,意识到自己如果还不开始,第一天就浪费了,这可是他最后一次成功的机会。他把画斜靠着一根支柱放好,免得再绊到它。他暗暗提醒自己,过后一定要问问玛米小姐这件事。
削掉树皮是第一项工作,已经耽搁了。他发现自己的思绪又飘到油画上,心里很懊恼。
“行了,混蛋,”他责备自己,“说你混一点不冤枉。想想索耶奎克的妈妈吧,她牺牲了自己,活得一天不如一天,孤零零地待在黑暗中。”
他在心里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告诉他要坚守心中的梦。他重新整理工具,摆好凿子、斧头、锤子、各种各样的刻刀。但灵感还是迟迟未至。他环顾四周,看着烛光投下的一重重摇曳的黑影。
有人在暗中窥视。
角落里传来细小的沙沙声。梅森举起油灯。一个黑色的小东西从稍亮的地方窜出来,奔酒橱而去。
是老鼠。梅森的脚趾在鞋里蜷缩起来,他一直讨厌啮齿动物。在他小时候,父亲去世前不久,全家人租住在拖车公园内的一间活动房里。公园旁就是垃圾场,大量的垃圾使得老鼠泛滥成灾。
一天晚上,他听到自己睡觉的沙发里有刮擦声。他打开灯,惊恐地看到一群新生的小老鼠从沙发布的裂口里掉了出来。家里的老灰猫同样让人厌恶,它把还没睁开眼的小老鼠全吞了,一只接一只。老鼠妈妈一定是病了或者怎么样,几周后沙发里冒出尸体的恶臭。从那时起,梅森就睡到客厅另一头的躺椅上了。
沉睡的往事再次从黑暗的缝隙里冒出来,但被他按了下去。
地下室里的生物只是一只小老鼠,梅森可以对付。小老鼠胆子小,大老鼠却令人憎恶,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容不迫,眼里闪着挑衅人的智慧之光。
他再次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也许老鼠就是他的缪斯女神。别的艺术家常谈起驱动他们的内在精神,梅森一直不理解,他只是被固执和愤怒驱使着。
眼前这块木头是兰瑟姆帮他从倒下的树上砍下来的。“好吧,你里面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他仔细端详着年轮的走向,抚摸着木头的纹理。死树的汁液一股一股地渗出。暖气管道里传来气流通过的嗤嗤声。
“你想成为什么样子?”他操起斧头。气流声现在听起来像是有人在低笑。他感觉自己的手外被另一只手包围着,像戴着温暖的手套。
他提高了嗓门。“你他妈想让我把你怎么样?”
梅森飞起一斧,锋利的斧刃深深嵌进木头中。这一击引起一声沉闷的回响,听起来像是心满意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