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被照进窗户的斜阳惊醒,恍惚间,想不起来自己在哪了。过了一会,她才找回所有的记忆:科尔班庄园、梅森、林中小屋里的神秘人偶,还有她偶遇的小女孩的痛苦灵魂。
小女鬼为什么向她求救?躲进林中那个围披肩的人是谁?安娜从一团乱麻式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昨晚她并没有做梦,林中漫游的整个过程要么只是想象,要么就是事实。
“睡得好吗?”克利丝从房间另一头的床上问。
“睡得很死,好几年都没睡得这么好了。看来城里人也能享受宁静的好处。”
“理解。在莫德斯托,警笛每隔十五分钟就把人吵醒一次。但昨晚还是有点怪。”因为刚睡醒,再加上宿醉,克利丝的声音沙哑。
“怎么怪?”安娜看了看科尔班的画像,又看了看炉火。夜里一定有仆人添过柴,封过火。
“我长大以后,这还是第一次能记得做过的梦。”
“真的吗?”安娜想起自己不断重复的梦境:自己的鬼魂站在天台上,手捧着凄凉阴森的花束。
“是啊。我奔跑着穿过外面那个果园,身上披着这些床单被罩,很长,飘在我身后。像什么呢,哥特派小说的封面你有印象吧?就像维多利亚时代的蕾丝边长裙。我用慢动作往前跑,好像风在后面推我似的。”
“老一套,没完没了地跑,总也跑不到头。”安娜说,“我一到期末考试就做这种梦,或者提交研究报告的时候。”
或者最后一次梦见史蒂芬的时候。都快忘了,有一年了吧?
“我不是逃跑,”克利丝的声音弱下去,似乎在回忆梦的细节,“我在跑向什么东西,在黑影中等着我,就在树林边上。那东西很真实。我能感觉到露水打湿了我的赤脚,冷风吹到我脸上,我还感觉下身——”
安娜用手支着枕头,抬起半个身子看着克利丝。克利丝头发乱成一团,睡眼惺忪,两颊却泛着红晕。
“——下身一热。”克利丝顿了一下才说完,仿佛被沉重的回忆吓到了,“我不停地跑,感觉这幢房子就在我身后,似乎房子里有人在看我,想让我……后来我一路跑过牧场。那个阴影里的东西,从树林里出来了,摸我,但是面目模糊。摸到我肩膀时,热的感觉一点点扩散到全身……”
克利丝瞪大了眼睛,目光仿佛穿透房间投入到了记忆中的梦境。“那种感觉很强烈。”她低声说。
安娜不习惯外人向她泄露隐私细节。在情感方面,孤儿的身份教会了她与人保持安全距离。即使在有限的几次浪漫经历中,她也严守着自己的秘密,把最深层的那部分隐藏起来。现在,她昨天才认识的女人正在向她泄露自己的春梦,当然这个梦也可能有别的意思。“你找到伴了,准是梅森,我敢打赌。”
克利丝笑出声来。“不,如果跟他发生过什么,我肯定会记得。我没喝太醉。”
安娜强迫自己对克利丝的梦表现出兴趣,作为对错怪梅森的忏悔。“你觉得这个梦说明了什么?”
“说明我无所事事?”
好像梦都能说明什么似的。梦只不过是神经元之间的错误接触,一种释放过剩电能的方式,就像汽车分电器的破损电线会迸出火花一样。不管杜克大学行为科学课的教授们教没教过她,她都知道梦是随机产生的脑电波。
从本质上说,无论晚上做的梦还是白天做的梦都没有意义,尤其在你不由自主地来到阿帕拉契山中的大宅,搜寻你自己的鬼魂之时。
这时候做的梦尤其没意义。
“也许你的潜意识陶醉在了刚刚获得的自由感当中,”安娜从以前学过的心理学课程里拼凑出某种唯我论的观点,“毕竟你有的是时间,不需要遵守期限,不需要讨好丈夫。我行我素,唯我独尊。也许浪漫想象是这种安逸感的自然表现。”
“哇,说得真好。我都等不及回家告诉我的心理医生了。”
安娜本想就梦中的维多利亚色彩,谈谈性压抑的话题,但连她自己都觉得那样做太愚蠢,太不近人情了。
“或许就是一个梦而已。”说到这里她感觉腹部不适,出血性腹泻每天都来拜访她。
“可能吧。”克利丝说。
安娜推掉被子,坐起来,身子在棉布睡衣里打战。“我要用卫生间。”
“请便。我再躺一小会,定定神,然后溜到楼下弄点咖啡。你要吗?”
“不,谢谢。”
安娜用完了卫生间,克利丝已经在收拾速写本了,一杯咖啡在床头柜上冒着热气。“我碰见杰弗逊·斯彭斯了。你知道的,那个胖作家。与真正的名人相处感觉好酷啊。”
安娜耸耸肩。“当年我们还得研讨他的《睡季》对美国文学的影响。说实在的,真把我看睡着了。”
“那本书是他在这里写的,就在庄园。据说他写的都是真人真事,只是改了名字,免得吃官司。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出现在他的下一本书里。”
安娜走到自己的梳妆台挑衣服。“那我肯定成了捉鬼怪人,长着大鼻子。你嘛——”
“——肯定成了傻兮兮的家庭主妇,总在梦里偷腥。”
“但书里不会写得这么简单。”安娜说,然后鼻子轻轻一哼,“啊,床单上的维纳斯女神,你战栗着,又抓又挠,脊背拱起,朝向黑暗的苍穹,朝向无边无际的永恒,朝向无法摆脱的黑夜,等等等等。”
克利丝被逗得大笑,刚喝进一口咖啡又喷回了杯子。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安娜抱起双臂,不知道睡衣是不是太透。这些天她一直不愿照镜子。
克里丝显然有失庄重,身上还是那件下楼时穿的黄色衬裙。“进来,”她喊道,“我们都穿着衣服。”
玛米小姐走进房间,两手对握,笑容可掬。“两位女士睡得好吗?”
“还好,”克利丝说,“床很舒服。”
“你呢?加洛韦小姐,昨晚出去了?”玛米小姐的眼睛里映着温暖摇曳的火光。
玛米小姐在责怪她吗?或许只是随便一提?女主人知道安娜是通灵师,在申请来此度假的时候,安娜觉得没必要隐瞒。事实上,她早已学会为自己的与众不同深以为傲。
所以,她现在也没有必要隐瞒。“我去散步了,”她说,“到东边那道山脊上走了走。”
“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这下确定无疑了,女主人的语气带着诘问的意味。
“没有。”这不是撒谎,她还不确定自己在找什么,除了她自己的鬼魂。
“也许你要找的东西会不请自来,加洛韦小姐,你可要留神。”玛米小姐抿嘴假笑了一下,看着埃夫兰·科尔班的画像。
“你的房子好奇怪。”克利丝说。
“不是我的房子,是他的。”玛米小姐朝画像微微一躬身,摸了摸珍珠项链上的肖像盒。“我只是看着家里的火而已。”
她走了,留下两人在房间里穿衣服,琢磨女主人的神秘举止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