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扎巴德初登上大位,加上之前先后两场动荡,人心尚未安定,四邻诸国也并不大安分,照常理来说,这个时候是不适宜出游赏玩的。然而这一趟来香孜,扎巴德却并没有明确的说出要来做什么,只说想让自己这个王后回趟娘家,办件大事。
旁人或许不甚明了,拉姆自己还能不清楚吗?这娘家,回与不回,有多大意义?还会有多大的事需要自己来办?然扎巴德似乎心意已决,无奈只好被他强行拖来了,纵然明知,这是一次伤心之旅。
其实,刚刚嘴上说想出门散心,不过是不想一直躺在床上,扫了扎巴德此番出行的兴致罢了。自古国王出游到某地,少不了歌舞饮宴,否则他大概也不会天都黑了还询问自己要起床还是继续睡。
果不其然,拉姆刚刚沐浴完毕,扎巴德便领了一众侍女手托银盘走了进来,那银盘中装着锦缎华裳、胭脂水粉,显然是供她梳妆打扮的。
他将拉姆搂在怀中,语气沉沉的说道,“赶快穿戴打扮一下吧,群臣都已经就位,只等着我们两个到场了。”
拉姆勉强笑了一下,看了一眼银盘中的礼服道,“又是篝火晚宴吗?可你给我准备的这衣裳,是不是太素了点儿?”
“当然不是宴会。”扎巴德这个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他说着从侍女手中将那件素服提起,帮着拉姆很郑重的穿戴起来。
月白色的锦缎面料,通体用银丝线绣着丹凤登高,长长的曳地披风是淡淡的紫色,牛角帽冠上嵌着洁白的猫眼石,纯银的流苏长穗沿着乌发拖在背上,衬得拉姆纤瘦的身段愈发婀娜美丽。
他说,这是一场极正式的祭奠。
他说,祭奠的主人,是古格的国丈和太郡。
国丈?太郡?
自古只有王后的父母才会被称呼为国丈和太郡,难道,他说的会是自己的阿爸阿妈?
拉姆心下疑窦重重的揣测着,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当初拉达克大军屠城,阿爸阿妈明明是惨死刀下。后来扎西清清楚楚的说过,战争结束后,他亲口下令将所有遇难百姓的遗体统统深埋了,并未给任何人举行过任何特殊的仪式。
在藏地,死后被深埋地下的人是受到诅咒的,纵然当时情况特殊,是为了避免瘟疫横行才不得不做的决定,可既然已经深埋了,诅咒自然已经种下,怎么可能还有祭奠?又怎么可能还被封为国丈太郡?
恍恍惚惚中被扎巴德拉着朝外走,拉姆思索了很多。
当她沿着曲折的山路终于到达山谷中央一处开阔的广场,一座高大华丽的帐篷赫然入目。
帐篷外,侍卫、臣子、喇嘛……守候了一大群人。
两名侍女为他们掀开了帐帘,踏进帐篷的瞬间,拉姆完全被惊呆了。
这是一处临时搭建的灵堂。
灵堂正前方的案桌上,供着两块牌位,上面清晰地写着两个熟悉的人名:
次旺,曲珍
“阿爸,阿妈……”
拉姆喃喃的唤着,眼泪刷刷流了下来。几步扑到牌位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想要说的太多太多了,曾经无数次的在心里和阿爸阿妈诉说着自己的思念和苦楚,曾经无数次,幻想着能跪在他们的墓前给他们亲自上一柱香……
她默默地对着佛主祈求了千千万万回,可她心里到底是明白,这些,全都是奢望。阿爸阿妈不是寿终正寝的,他们是敌人刀下的冤魂,为了避免更多的死亡,他们被深埋了,被……狠狠的诅咒了……
被诅咒的人,是不配拥有灵位供人祭奠的。
可,可这一天居然真的被自己盼来了。
阿爸阿妈,他们有灵堂,有牌位……他们一直都没有被诅咒,他们,还可以去香巴拉。
身后,呼啦啦跟着跪下了一排又一排人。
一双温暖的大手握住拉姆娇小柔弱的肩膀,稳稳扶住了她快要哭倒的身体。
扎巴德浑厚磁性的嗓音在身后缓缓响起,“拉姆,别太难过了,当心……伤了身子……”
拉姆转过头紧紧扣住他的手臂,哽咽道,“是你吗?扎西,这一切是你做的吗?”
男人凝着泪眼深深望着她,半晌,只微微嗔了一句,“小傻瓜……”
……
扎西说,半年前拉达克大军屠城,惨死在刀下的百姓太多了,当时为防瘟疫,除了全部深埋没有第二种办法。
但他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身为古格王储,他当然明白藏地人世世代代的丧葬习俗,又怎么忍心给这么多无辜的灵魂再加上一道狠毒的诅咒?
早在战争刚刚平息之后的半个多月,他就悄悄派人带领托林寺的喇嘛来到香孜,替这些枉死的冤魂诵经七七四十九天,以祈求他们的灵魂能够顺利去往西天梵境香巴拉。若不是后来晋美和仓央王妃越来越不安分,王城中已经岌岌可危,这场超度仪式,大概还要继续,直到九九八十一天才可宣告结束。
扎西说,自从六年前的觐见晚宴上认识了拉姆,他就偷偷记下了关于她的一切,记下了她的生辰,记下了她的父母,记下了次旺大叔,曲珍大婶。
纵然当初为了保护她而不断吓唬她,尽管因为自己与生俱来的骄傲而深深伤害过她,可自从发现自己爱上了这个坚韧不屈的小女人,他就开始设想了这样的一天。
自从他重新夺回王位,他就一面照顾重伤在床的拉姆,一边筹划着派人打造了她父母的牌位;他们大婚的那一天起,他就派人搭建了这座灵堂,将她的阿爸阿妈妥善的供奉在里面。
扎西说,这一趟来香孜,是专程来接他们的。他们是拉姆的阿爸阿妈,也就是等同于自己的阿爸阿妈,作为女婿,他这一趟,是亲自来接岳父岳母去札布让,入住王城。他早已在红庙,这座古格王族世世代代的祖庙中专辟了一间灵堂给他们。
……
夜深了,一轮皎洁的圆月高悬在苍茫的天穹上,四周极是静谧安详。
香孜的夜,比不上札布让的市集热闹繁华。因此处是古格的边境小城,民风自然要比都城更加古朴自然些。
这里没有那么多的娱乐方式,一到夜幕降临,草原上只能闻到些鸟叫蝉鸣,溪水拍岸,却也无比的惬意欢畅。
祭奠已经结束了好一阵子,随行的人们大多回自己的帐篷休息了,扎巴德和拉姆却毫无睡意,两个人避开守夜的侍卫,悄悄沿着狭长幽静的山谷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