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松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阿黄的名字,从今以后他再也听不到它的叫声,看不到它的身影了,他难受地向空中不住地甩动着自己的马鞭,鞭哨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啪啪声。他坐下的棕马听到鞭哨声更加飞快地奔跑起来,它已认出回家的路,即使没有鞭哨声,它也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家,因为只有那里是最安全的。最后直跑的自己两鼻喷火,口吐白沫,大汗淋漓,几近虚脱。
由于棕马没命的奔跑,在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疲惫不堪的那日松带着满身是伤的阿古拉终于回到了家。他的阿妈早已等在房外,望眼欲穿地看着草原的尽头。虽然她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是一个勇敢而灵敏的孩子,在草原上会应对任何事情,这么多年也没出过大事,可是,作为母亲,她永远不会放心自己的孩子,每次只要儿子回来稍晚一些,她就会等在门口,直到听到熟悉的狗叫声,她才会安心。
贡嘎大叔把羊群送回来,告诉她,那日松去找一只跑丢的猎狗了,她心里就开始着慌。左等右等,眼看暴风雨由大变小,到现在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她却始终没有听到熟悉的狗叫声,她的心越发慌乱起来,在门前忍不住来回的走动着。
“今天,你是怎么了?那日松又不是第一次出门,现在也没有风暴了。别来回在门口瞎转了,准备饭。他不回来就不吃饭了!”那日松的父亲在毡房内看到自己的女人焦躁不安地在门口来回转圈,就恼火地大声嚷嚷起来,他讨厌自己的女人对儿子比对他好。
女人没有吭声,继续眺望着远方。很快她看到从浓重的暮色中跑出一个黑影,正快速向她移动过来,她高兴地转身进房内准备晚饭去了。
“阿妈,阿妈,快给我拿些创伤药,阿古拉快不行了!”
那日松的母亲正准备着东西,听到儿子大声的疾呼,赶紧迎出去。那日松已经抱着满身是伤的阿古拉进来了。
那日松轻轻将阿古拉放在地毯上。它闭着眼睛卧在毯子上没有一点儿气息。
“怎么回事?”
“我遇到了狼群,它为了救我受伤了。阿妈,为了我,阿黄,阿黄也……”一向非常坚强的那日松在经历了狼群的攻击,在听到阿黄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声后,他再也无法掩盖自己的情感,看到母亲嗓子一哑,眼泪就扑簌簌滚落了下来。
“阿妈,救救阿古拉,我不想让它像阿黄一样。”
那日松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他的父亲开始整日酗酒之后,无论受到怎样的委屈也不会留下眼泪的孩子,却因为一只狗的死留下了眼泪,让她心里一阵惊慌和难受,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应该干些什么。
“立在那里干什么?去把我过去经常用的药拿来。”那日松的父亲没有想到被自己的儿子养大的狼会救儿子的命,而且他更没有想到儿子会为一只狗的死,难受的流下眼泪,心里一阵感动,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站起来,走到阿古拉的跟前。
那日松的父亲找出了自己曾经给猎狗们医治创伤的药,给阿古拉处理了伤口敷了药。药很快就止住了它脖子上不断流出的血,它身上也渐渐有了热乎气。
阿古拉的伤情被父亲的药控制住了,那日松极不自然地对父亲说了声谢谢。他的父亲并没有注意儿子的感谢,还在想着自己年轻时的事情,闷闷不乐地走到饭桌后坐了下来,似乎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又失去了所有的兴趣,端起酒杯又开始了自斟自饮。那日松内心刚刚升起的一点点温情,瞬间又回到了自己的心底。他抱起阿古拉把它放在自己床前的毯子上,简单吃了些饭,就一心一意照顾它去了。整整一夜,他几乎没有合眼,时不时起来看看躺在身边的阿古拉,也许是疲惫过度或是惊吓过度,亦或是父亲用药的原因,它整个晚上一动没动,始终处于一种昏睡的状态。那日松看着它昏睡的样子,担心它会从此一睡不起。迷迷糊糊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那日松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就歪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在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摸自己的脸,这人的手上沾满了水,让他在睡梦中感到脸上湿湿的,湿凉的气息让他从梦中转醒过来。他努力睁开了眼睛,看到阿古拉正伸着湿漉漉的舌头舔自己的脸,弄得他满脸黏糊糊的。看到他的阿古拉醒了过来,他兴奋地顾不上擦去脸上的黏液,一下抱住了阿古拉的头摇晃起来,没想却弄疼了它的伤口,疼的它不住地哼唧着。那日松赶紧松开了它,边擦着脸上的粘液,边不住地说着抱歉的话。
阿古拉年青的生命在经历了极其短暂的休整之后就恢复了大部分的元气,但还不能跟随主人到广阔的草原上去奔驰。那日松又将沉重的铁链套在了它脖子上。很早以前阿古拉就已经对套在自己脖子上的枷锁没有了任何的反抗,它知道那枷锁仅仅只存在一个晚上,每个白天它还是自由的!可是这次受伤之后,自己的小主人没有再带它去放牧,枷锁就天天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这让它无法接受。它能够承受狼群留在它身上的伤痛,却无法忍受脖子上的枷锁完完全全剥夺了自己的自由。这时刻套在脖子上的枷锁不仅给它带来了身体上的疼痛,还给它内心带来了痛苦。这无法得到自由的日子,让它内心的痛苦远胜于伤口的疼痛。它对周围的一切又失去了兴趣,只是天天卧在窝边,等待着那日松回来带它在狗圈周围散散步。原本在那日松父亲药物医治下的伤应该已经见好,但由于阿古拉低落的情绪,两个星期过去了,那日松还是看不到它有任何的好转,伤口处还会流出脓水,他一阵阵着急,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等待。
自从上次因为开荒的事与自己的外甥闹翻了脸,朝鲁就再也没去过姐姐家,最近一段时间,又有人向他打听买狗的事情,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外甥,不过他并没有报多大的希望。
他挑了一个大晴天的上午去了姐姐家。这样的日子里,他的外甥一般早早就放牧去了,他可不愿意碰到他这个执拗的外甥。他想好了,到姐姐家就缠着自己的姐夫,给他扇扇风,让他做主把家里的小狗卖给他,到时那日松怎么也不会责怪自己的父亲,毕竟是他父亲吗!
太阳升在正当空的时候,朝鲁向姐姐家走去,老远看到姐夫正在阳光下擦着自己曾经用过的猎枪,收拾自己打猎的一应行头。他有些纳闷,他记得姐夫曾经说过再也不打猎,难道姐夫已戒了酒,又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他为姐姐感到高兴,同时又有些失望,从今往后,也许再没有地方可以让他去蹭酒了,所以老远他就亮开嗓子与姐夫打招呼。
查干巴拉停下手中的活,眯着眼睛半天才看清是那日松的舅舅来了。没好气地嘟囔了一句:“嚷嚷什么?”就又低下头继续自己的事情了。
“那日松出去放牧了?”朝鲁想确定一下,问道。
“不放牧,还在家里烦我?”
“姐夫,你现在擦抢准备冬天去打猎?现在准备有点儿太早了吧?”
“打猎?”查干巴拉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白了一眼朝鲁,眼中露出厌恶的神情。
朝鲁看到姐夫的目光,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打岔道:“又有人来买狗了,你家又出了不少窝狗崽吧?去年那些狗可是买了好价钱。今年来找我的人出得价钱更高,还有一个专门收大狗的。你们家有没有老得走不动的狗,买了换点钱。”
“这事情你还是等那日松回来再说。”
“姐夫,我说你呀!不能就这样惯着那日松,你是他父亲,家中大小事情,你要做主,一个孩子懂什么?”
查干巴拉手中继续干着活,做出不在意的样子,但是两耳却仔细听着小舅子的话。
朝鲁看着姐夫的样子,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了作用,再努努力,今天的事情就算完成了。
他又添油加醋地恭维了一下自己的姐夫。查干巴拉越来越觉得他的话是正确的,自己是一家之主没有不可以做主的事情。在温暖的阳光下,他收起了手中的枪,带着朝鲁去了狗圈。
粗重的铁链拖在地上,阿古拉卧在一处阴凉的地方,动也不动,几只小狗好奇地闻着地上的狗链,一会儿啃一啃,一会儿用爪子扒拉一下,让它发出一点响声。阿古拉像没有看到它们一样,静静呆着,只盼望着那日松能再次带它重回草原。
进入狗圈,查干巴拉和朝鲁没想到阿古拉还被栓在狗窝中养伤。查干巴拉看着阿古拉身上还在流脓水的伤口,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药,他本以为它早就好了,可没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它还没好彻底。
阿古拉看到有人来,抬了抬眼皮还是没动。朝鲁认出是他送给那日松的那只狼,但没想到它伤成这样。
他们在狗圈中转着,挑选着小狗,一不小心,查干巴拉被铁链绊了一跤,沾了一身土。他气呼呼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阿古拉跟前就狠狠踢了它一脚。阿古拉感到后臀部一阵疼痛,呼地窜起来,侧身就向查干巴拉扑去,拽动着铁链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查干巴拉吓得赶紧躲开,他没想到阿古拉会这样灵敏。
阿古拉还在不住地向前扑着,粗重的铁链勒紧了它的脖子,弄痛了它脖子上的伤口,疼痛让它感到一阵眩晕,但它依然不肯放弃自己的进攻,冷冷地盯视着查干巴拉。那目光冰冷的仿佛一柱冰凌掉进了查干巴拉的脖领里,让他打了一个激灵,一阵战栗掠过全身。
查干巴拉后退着,那目光死死钉在了他的心头,他的头脑中迅速闪过一个个可怕的镜头,一切都是血淋淋的。就是这样一双冰冷而杀气腾腾的目光,永远占据了他的心田,让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气。那血淋淋的场面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当面对着阿古拉的目光,他感到两腿冰冷,许多年前的那一次惊险的出猎场景又展现在他眼前。
在茂密的丛林里他竟然和同伴们走散了,只有索布亚和另外两只猎狗跟着他,在夜幕没有完全笼罩整个丛林的时候,他们遇到了饿狼的围攻,在那次围攻中,一只大个的公狼阻挡了他的路,它用一双和阿古拉一样冰冷而凶残的目光紧紧盯着他,那可怕的目光让他的猎狗索布亚先退到了主人的身后,同时查干巴拉面对着那目光从心底也产生了一丝的胆怯,仅仅只一瞬间的胆怯竟被眼前的狼看在了眼中。目光冰冷的狼飞扑向他的面门,在他努力招架眼前的狼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背后也同时冒出了一只更加可怕的狼。查干巴拉用枪托躲过了正面向自己攻击的狼,却感到胯下一阵钻心的疼痛,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腿部流下。他只感到一阵眩晕,头脑中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隐约中他听到了一阵抢声,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回家的路上了。是自己的几个同伴听到枪声及时赶到救下了他的一条命,可是自己却从此失去了成为男人的真正意义。三只猎狗只有索布亚跟他回来了,其余的全部为了主人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那次的狩猎是查干巴拉最后的一次,从那以后生活对他已没有了任何意义,酒代替了他生活中的全部,他把这一切都归罪在索布亚的怯懦上,尽管它也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但查干巴拉就是认为它没有在最后的时机,保护他,没有做出牺牲,而让他失去了作为男人的标志。他对所有的狗都失去了信心。这一切都是因为那冰冷而凶狠的目光。
查干巴拉怒视着眼前的阿古拉,心中怒火中烧,恨不得一脚将它踢飞出去,多年的积怨似乎都是阿古拉造成的,它的目光让它想起了胆怯的索布亚和那已经快要从他的记忆中淡去的痛心的往事。他抬起腿想再次踢向眼前已经被自己的儿子养大了的狼,可是阿古拉和他一样怒目圆睁的双眼让他抬起的腿又放下了,就这样他和阿古拉对视了近一分钟的时间,最后他扭头做出了一个解恨的决定。
阿古拉看着查干巴拉走开了,自己心头的怒气却还是没能解除,它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在原地来回地走动着,一次次想飞扑过去,无奈粗重的铁链完全限制了它的行动。它毛发倒竖,任凭铁链将自己的脖颈拉扯地印出一道血印,让伤口渗出血,它也不愿停止对那个男人的攻击,它依然记得就是这个男人将自己的母亲带走了。
朝鲁很快就选中了几只狗和他的姐夫离开了狗圈。走出狗圈时,朝鲁没有想到姐夫一定让他把自己送给外甥的小狼卖掉,无论多少钱,只要让它从他眼前消失就可以。朝鲁有些犹豫了,他知道自己的外甥非常喜欢这个小家伙的,而且这只狼浑身是伤,不一定好卖。
“姐夫,我卖了它可就得罪了你儿子,它伤的太重,可能不会有人买。”
“我早就不赞成那日松养狼,这都是你的错,你没有看到它刚才凶猛的样子,这样的狼会有伤吗?我讨厌看到它,你想办法解决,要不以后你别让我帮你。”
朝鲁的确看到了刚才阿古拉凶猛的样子,想想它身上的伤可能很快就会好起来。卖了以免今后它咬到人,再怎么说也能买一两个钱。朝鲁跟在姐夫身后分析了一下情况,想到前不久从大兴安岭方向来了一些人要收大狗。他想好了,准备过几天就找人来。
那日松还是每天天一亮就带着自己的队伍出发,照例晚上回来给阿古拉清理伤口,他发现阿古拉又有了些精神,伤口也明显好转了,但就是显得非常的急躁和亢奋,原来从不站起的它,每天早早就站在狗圈中央焦急地等着自己了。那日松很高兴,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它就又可以出现在草原上了。而对于父亲和舅舅要卖狗的事情,他却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到,父亲竟然在醉酒的时候也没有说出他们的计划。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朝鲁在那日松出去之后,带人来看狗了。他没有想到,仅仅一个星期的时间,阿古拉竟然恢复了所有的体力,伤口也结了疤,眼看就全好了,他心里一阵高兴,原本想低价卖出的想法完全变了,又一个好的买卖展现在他眼前。
几只稀里糊涂的小狗没费劲就被买狗人装进了笼子,而想把阿古拉赶进铁笼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几个从大兴安岭来的男人费尽周折,最后还是那条套在它脖颈上的铁链结束了它在自己小主人家最后的童年生活。一个小个的男人用那条粗重的铁链,从它的身后缠住了它的脖子,让它几近昏厥,一阵头晕目眩中它还没有反应过来,几个人就七手八脚地将它塞进了一个口袋,丢进了铁笼。在这样一个阳光和煦,清风习习的上午,当那日松正自由地徜徉在草原上的时候,他用自己所有情感养大的小狼从他的视线中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