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锯的翁翁声在寂静的丛林此起彼伏,细碎的木屑伴着翁翁声在空中飞舞。阿古拉被山猫子拴在一棵距离他工作面很近的桦树干上,让它远离其它的狗。它在树下挖出个雪窝,静静地卧在里面。温煦的阳光照在洁白的雪地上,射出刺眼的亮光。它眯着眼睛,看着空中飞舞的木屑,那些木屑被雪地反射的亮光罩上了一层光晕,让它感觉有许多蝴蝶在它眼前飞舞,它会定定看着木屑好一会儿,直到眼睛被阳光刺得流泪,才低下头,回身轻轻舔舔后腿还在渗血的伤口。当眼睛恢复正常后,它又会抬起头,注视那些飞舞的木屑。在那些木屑如蝴蝶般飞舞的身影中,它看到满眼的绿色,那嘈杂的嗡嗡声变成了温柔的咩叫声,虚晃的绿色影像中浮现着那日松微笑的脸庞,此时,它会对着天空激动地低吼几声,脸上流露出兴奋与温柔的表情,然而游动的白云转眼遮蔽了耀眼的阳光,一切幻化的影子瞬间消失了,它低下头又开始轻舔自己的伤口。
山猫子又用锋利的油锯,锯倒了一棵直径约三十公分的山毛榉。温热的阳光,使他掩藏在棉帽下的额头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坐在锯倒的树上,从口袋里掏出一锅自制的旱烟,猛吸了几口,一把将头顶的棉帽拽下来,攥在手里扇动着,头顶升腾起来的热气在极冷的空气下迅速转化成了白色的雾滴升向空中。他的脑袋整个像一个刚出锅的馒头。连嘬了几口烟后,他向拴着阿古拉的桦树望去,正看到它在轻舔伤口,他狠狠地又将帽子扣回脑袋,站起身向它走去。
阿古拉没有注意到山猫子向自己走来,直到他的影子投到了它面前,它才抬起头,但也只是轻轻瞟了他一眼,就自顾自地继续低头处理自己的伤口。山猫子看到阿古拉对自己没有一点儿热火劲,一脑门子火,走向前对着阿古拉的屁股就踹了一脚,它吓了一跳,低吼一声迅速跳出了雪窝,与山猫子保持着距离,瞅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这个蠢货,你能不能安份点儿,三天两头受伤,老子的创伤药都给你用完了,我真是瞎了眼,指望你成气,我真是昏了头!你让我在老鬼头面前丢尽了脸!要不是我把你拴在这,你早被那些狗撕成了碎片。”
“你给我争点儿气,把老鬼头的熊给我撕了,你这个废物,畜生!”说完,又向它踢去。阿古拉看着山猫子不明事理,向边上躲去,让过了他飞起的脚。现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阿古拉都绝不会再对山猫子发起进攻,它知道他的背后隐藏着木棍的威力。
山猫子没有踢到阿古拉火气更大了,追着它叫喊着“蠢货,笨蛋!”
“山哥,你在干什么?有力气使不完呀?砍了这么长时间树还有力气逗狼玩?”
“你懂个屁!这家伙让我丢尽了脸,这么长时间拉爬犁还被欺负,成不了气,我的钱都白费了!”
“山哥,别着急,它还只是半大狼,要对付熊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小家伙已经不错了,你看它哪次能彻底服从熊的指挥,那怕受伤它也不向熊服软,还真有股子劲,你可不能小看它,你没注意它的身后可有不少跟随者了。”说着刘文远走向前抚摸着阿古拉的脑袋,它欣喜地摇动着尾巴,非常乖巧的样子。
“你什么时候把我的狼拉拢到你跟前去了,你说得话比较顺耳,看不出你小小年纪还有一些分析能力,还真他妈是知识分子厉害!看你这么了解它,它就交你管了,让它干掉老鬼头的熊给我争口气。”
刘文远是一个下乡知青,内蒙古多年的风沙也没能把他的脸吹黑,他仍是白白净净。当回城返家的风吹遍内蒙古每个角落时,他也鼓足了劲想回到北京的家,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父母,根本没有能力把他弄回城。没能回城的他,并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欣然地离开了他早已熟悉的牧场,跟随几个牧人和同学来到了大兴安岭,他要找寻一种新的生活,不论这个生活是怎样的。没想,很快就和山猫子他们认识,走进了这片茂密的丛林。
他喜欢狗。在来到内蒙广袤的草原之前,他从没接触过狗,也只是偶尔在街上见过几只流浪狗,养是绝对没有过的事情。当他从北京来到草原,最早接触的就是被牧人敬为家人的猎犬。在大草原上,他真正见识到了狗的模样,那些带着原始野性,凶悍如狼,却又对主人忠心不二的蒙古猎犬一下就震撼了他的心灵。在来到巴甘达旗不久,他就喜欢上了那里的猎犬。正是因为这份喜爱,他周围每一户牧民家中不论是暴戾的,还是乖巧的狗都成为了他的朋友。他对自己养的狗更是关心备至,每一只他都会精心呵护,认真调教,所以没有那只狗不对他忠心耿耿。
来到大兴安岭这片丛林,他没有想到,他们会用强悍的狗来帮他们完成繁重的劳动。他看到老鬼头和山猫子从牧民家中收回的狗各个都是彪悍、雄健,且又机敏灵活,就一下喜欢上了这些代表着力量的家伙们。只要有时间,他就给他们喂食,梳理它们油亮的皮毛,每一只狗见到他都会摇动尾巴来欢迎他。在这一群狗中他特别注意到了阿古拉,开始他以为它就是只半大的狗,还没有完全长开,他一度对它是否能拉爬犁产生过怀疑,后来他知道它原来是一只狼,一只从小被人类养大的狼,而且他发现它适应性相当强,这一切引起了他的兴趣,有事没事他就开始观察、哄逗它。
他知道老鬼头极其不喜欢阿古拉,有事没事就想找茬教训甚至想废了它;山猫子虽然不允许别人欺负它,自己却时不时把它打得浑身是伤,也只把它当成出气筒;在爬犁队中,一方面它还太年轻,另一方面它毕竟是狼,与狗还是有不同,所以它总是和熊等几只烈狗合不来,时常会遭到他们的攻击,致使它身上的伤几乎没断过,然而它的身上却蕴含着一股子倔强,一股子不服输和一股子勇敢的气息,在这背后还隐藏着一丝狡猾的小聪明。这些都让刘文远对阿古拉另眼相看,对它总是特别照顾。
听山猫子说让他照顾阿古拉,他二话没说,麻利地将栓在树上的铁链解了下来。
“你小子,干什么呢?说让你养,你现在就要给我把它弄走?急了点儿吧?”
“快收工了,我先把它带回去省得碍眼。”
“去去,带走吧!你得给我调教好它”山猫子摆摆手,抽着烟,头也没回地走了。
刘文远带着阿古拉离开了。他不喜欢给狗的脖子上套上粗重的铁链,他愿意还给它们自由。
阿古拉被带回了爬犁队中,当然脖子上的铁链也被刘文远给它永远的去掉了。
一根根原木被整齐地码放在丛林深厚的雪面上。在一望无际的丛林里伐木者和他们的狗都已经不知道每一天是什么日子了,也更没有人知道丛林里已经下了多少场雪,他们只知道这些漫天飞舞的雪花早已将丛林里的沟沟坎坎填埋得仿佛平地一般,他们的雪爬犁早已奔跑如飞。而且这飞跑的爬犁队已经成为了丛林里的一道风景。
老鬼头最疼爱的雪橇犬熊,对于头狗这个称呼可以说是当之无愧,在它的带领下运输队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整个队伍的行动可以说已经是整齐划一,步调一致了。它们的运输队从刚刚开始的一次只能运送四五根二十公分左右粗细的原木,到现在也就是近一个半月的时间,它们已经可以运送八九根二十到三十公分的原木,而且爬犁队的行进速度也是越来越快,这一切把老鬼头和山猫子他们美得,仿佛喝了蜜一般,脸上天天挂着笑意。山猫子不得不佩服老鬼头驾驭爬犁的技术,虽然在许多地方,他根本就对老鬼头不屑一顾,但是在驾驭爬犁的技艺上,他还是甘拜下风,毕竟老鬼头是在大兴安岭这片丛林里驾驭过多年的爬犁,在他的指挥下,熊带领着十二条狗组成的爬犁队在丛林里如履平地一般。然而任何事情的发展都并非一帆风顺,在开始闹闹哄哄的爬犁队渐趋平静,每一只狗都可以各司其职的时候,刚平静下来的爬犁队又出现了混乱。
从早上天刚麻麻亮,老鬼头他们就一直没有停止过手中的油锯,前几天又下了几场大雪,天气出奇的冷,尤其是今天,虽然没有风,但是天气却冷得让人感觉哈口气,就会有冰渣子掉在地上。山猫子早上一钻出被窝,就开始没完没了地诅咒这该挨刀子的鬼天气,他觉得把所有可以穿得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还是不暖和,其他三个人也缩着身子抱怨冷的睡不着。老鬼头没有像他们那样抱怨,他更看中林子里的树木,这样的天气树木脆的让人感觉一推可以倒,这完全是一个伐树的好机会。
早早的,老鬼头就带着刘文远和其他两个年青人准备好了工具,让刘文远给几只狗多喂了些肉食,套好了爬犁,并嘱咐他给狗勒紧肚带,套上结实的绳索。今天,他准备让这些忠实的狗多拉几趟,这样的天气他们完全可以多伐一些树木。山猫子刚啃了几口干粮,喝了一口热茶,就被老鬼头催命似得叫出屋子向林子深处进发了。十二只小牛犊般大小的狗一路雄纠纠气昂昂地在林中慢跑着,头狗熊的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有节奏的叮当声,声音清脆悦耳,在寂静的丛林里奏响着一曲灵动的音乐,所有的狗迈动着四蹄欢快地奔跑着,不发出一声犬吠,它们似乎也陶醉在铮铮的铃声中,只有刘文远被这晨曲震动地不可自己地随着铃声唱起了从蒙古牧民那里学来的歌,虽然那歌子有些拐调,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去理会他,原本一路骂骂咧咧的山猫子也被早晨这欢快的场景感染得没了牢骚,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身上竟冒了汗。
正如老鬼头预测的那样,那些粗壮的大树被寒冷的空气冻得脆生生,像蒸发了所有水汽的干才,只要锯几下,一棵高大挺拔的树就开始摇摇欲坠。山林里次起彼长地响起一声声悠长雄壮的“叫山”声。
“顺——山!”“迎——山!”,“顺——山!”“迎——山!”。一声接着一声,每一次“叫山”过后,就有棵大树哗啦啦地碰着邻树的枝丫倒下,嗵地一声倒地,震得地动山摇。刚进入丛林第一次听到这轰然的声音,有几只狗被吓得不知所措,当然阿古拉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它被吓得直往前面被称作英雄的一只狗的肚子底下钻,其它几只只知道慌作一团,狂叫着寻找声音的方向,只有它想到找地方躲起来,惹得旁边检查爬犁的刘文远哈哈大笑起来。如今阿古拉它们早已熟悉了这轰然的声音,每听到一声它们就会冲着天空叫嚷一阵。这种树木轰然倒地,惊起千层雪浪的场景慢慢定格在了阿古拉的眼中,令它兴奋不已,虽然它不能向其它的狗那样欢快的犬叫,但也会摇着尾巴努力地冲着天空嘶叫,那声音咿咿呀呀极是难听。往往这个时候头狗熊就会从前面奋不顾身地冲过来怒斥它,让它停止不成调的嘶叫。头几次它没有防备被熊抓伤了脊背,还被熊咬住过耳朵,幸亏老鬼头在旁边制止了它的行为,不然阿古拉如今已是独耳狼,彻底被毁了容。
那一次阿古拉被吓坏了,有一阵子不敢再大声叫嚷。可耳朵的伤好了以后,它又开始用自己的破罗嗓子自娱自乐地高叫起来,头几次看到熊凶狠的目光,它躲闪着放低了叫声,渐渐地它再也不愿接受熊的管制,不但不放低自己的声音,反而一次次提高自己的叫声,以此来激怒它,然后利用套在它们脖子上的绳索的限制躲开熊的攻击,不让它咬到自己。被激怒的熊往往会奋不顾身拼命向阿古拉攻击,可是套在它身上的锁链会毫不留情地限制它的运动,往往在即将够到阿古拉的时候绳索就限制了它,这时阿古拉就会挑衅似得继续自己的嘶叫,逗得熊几乎挣裂身上的皮链。其它 的狗跟着狂叫着、冲撞着,整个爬犁队会乱成一锅粥,绳索几乎缠绕在一起,遇到这种场面的时候,刘文远就根本控制不住了,熊根本不听他的指挥,直到老鬼头拿着大棍出现在它的面前,它才会悻悻地收回自己的气焰。但是熊和阿古拉还是会受到木棍的惩罚,慢慢它们也各自学乖了,阿古拉不再有意无意地刺激熊,熊对阿古拉的声音,不到刺激的自己脑袋发蒙,它一般不再向它发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