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木轰然倒地的声音,从早晨一直响到下午天快黑的时候。如今这些轰然作响的声音即使将整座山脉震动地摇摇欲坠,对于这些奔跑在丛林里的狗来说也是充耳不闻了。阿古拉早已听不到这些声音,它如今的使命就是在丛林里一遍遍地奔跑,将那些倒地的树木运往山下。
刘文远已不知道自己今天一天从山上到山下,再从山下到山上跑了多少趟,他只感觉自己的胳膊在一次次甩动鞭子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沉重,他已经由早晨刚刚开始时的精神抖擞,变得越来越疲惫;那开始甩的啪啪作响,可以炸开树上霜花的鞭哨声,在下午天渐渐变黑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凌乱的声音,他手下的那一群狗,奔跑的也如他的鞭哨声越发凌乱起来。十二只大狗吐着舌头,喘着粗气,浑身上下蒸腾着股股白气。爬犁的速度越来越慢,刚到河边,木头还没有卸下爬犁,所有的狗就都卧倒在了雪地上。卸完木头,刘文远累得也快散了架,谁也不知道今天是出了什么怪子,大树砍伐的相当顺利,出材量是平常的两倍,可是天快黑了老鬼头还不愿意收手,还督促大家加快速度伐树。十几只狗和人都累得精疲力竭,刘文远很是心疼他的狗,尤其是几只像阿古拉一样还年轻的狗,它们还没有完全的掌握拉爬犁的技巧,体力也完全不能和熊那样的成年狗进行比较,所以没跑几趟,阿古拉已是呼哧带喘,整个舌头几乎都要耷拉在嘴外,眼睛也迷迷糊糊看不清楚了,这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如此强体力的劳动。
吃过午饭的第一趟运输阿古拉还可以奔跑起来,但在后来的过程中它的步履就开始散乱起来,中午那几乎无法果腹的食物令它很快就饥饿难耐,原本就没有完全锻炼出来的身体,瞬间没了能量,几次在大家一起奔跑的过程中,它的腿一阵阵发软,几乎摔倒在地,险些将整个爬犁带歪,幸好它不是处在队伍中最重要的位子,在它还没有摔倒在地的时候,前面奔跑的狗就早已拖拽着它向前冲去,同时刘文远的鞭子也呼啸着抽打在它的身上,让它努力打起精神继续跟上队伍。刘文远一般是不会用鞭子向他心爱的狗儿的身上挥去的,只有万不得已,也就是当整个队伍中出现偷懒的,或者由于体力不支开始出现疲惫状况的时候,他才会挥动自己的鞭子,用鞭輎掠过它们浓密的皮毛,警示它们跟上队伍,如若警示还不能达到效果,他也会毫不留情地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它们的身上,那时鞭輎就会卷起一圈皮毛和着被爬犁搅起的雪花飘散在空中,这时再想偷懒,再疲惫的狗儿也会强打起精神,只有这样才不会出现危险。
刘文远活动了一下已经累酸了的胳膊,为那些卧在雪地休息的狗紧了紧肚带,这时他才注意到阿古拉的身上已被自己用鞭子抽掉了好几处毛发,脊背上的毛乱蓬蓬地。今天,阿古拉的表现的确令他非常的恼火,好几次都是因为它不能跟上队伍造成爬犁险些侧翻,被他狠狠抽了几鞭子。刘文远看着还不是很强壮的阿古拉,心里有些不忍,蹲下轻抚着它的伤口,将它凌乱的皮毛梳理整齐。阿古拉并不记恨刘文远,在整个丛林里就只有他最喜欢它。在平常只要一看到刘文远,它就会快乐地撒欢儿,今天它实在是太累,已经没有力气撒欢了,只是侧头轻轻在他身上蹭了蹭,就又无力地趴在雪地上喘息了。
刘文远站起身,吆喝着,重新开始整理队形,他不能让这些狗继续休息下去,老鬼头还在山上等着,还有最后几根原木要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运下山。
熊被刘文远吆喝着站了起来,整个队伍又进入了有序的状态。“驾”,刘文远在空中甩响了自己手中的鞭子,赶着爬犁向山上驶去。
由山猫子找来帮忙的李老头和一个年青人,正在整理原木,看到刘文远又驾着爬犁向山里进发了,有些不解。他们原以为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往常他们早已收工了,现在已是超时工作了,怎么天都要黑了,他还进山!李老头忍不住对着就要远去的刘文远的背影叫嚷道:“别进山了,天黑了,危险!”刘文远听到身后的声音,含糊地回答道:“最后一趟了,最后一趟,上面等着……”声音很快消失在了莽莽丛林。李老头不解地摇了摇头,和年青人一起坐在木堆上抽起了自制的土烟,等待着他们从山上下来。
拉爬犁的狗是真累了,已经完全卸空了的爬犁并没有让疲惫的它们感到任何的轻松,不论刘文远怎样地驱赶,爬犁的速度还是快不起来,熊在前面拽紧了缰绳,它身后的每一只狗也同样绷紧了缰绳,它们每一个都将自己的身体绷成了直线,它们身后绷紧了的尾巴仿佛棒槌一般,刘文远看出每一只狗都已使出了身上最后的力气,但是在饥饿而疲乏的状态下,它们没办法再将速度提升到一定的程度。刘文远从爬犁上下来,在后面帮着推,就这样它们才勉勉强强地到了老鬼头他们伐树的地方。
这次刘文远也像那些狗一样,刚到目的地就躺倒在了雪堆中,他也累得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老鬼头和留在山上的人早已等不及了。老鬼头也不管刘文远是怎样上的山,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叫嚷。老鬼头也不理会刘文远招呼着山猫子和其他几个人就开始往爬犁上架木头。
刘文远躺在雪窝里,有气无力地说道:“老鬼头、山哥,今天别运了,这些狗太累了,这样……这样……会有危险!”
“危险个屁,就今天伐的多,今天运完了,明天还有新的。你快些起来再给它们喂些吃得,这里还有一些吃的。六子快些帮着喂狗。”
七八根原木被架上了爬犁,老鬼头指挥着山猫子他们用绳索捆扎固定着爬犁上的原木。刘文远一边喂着狗,一边看着那些有些枝丫还没有完全剔除干净的树木,心里有些打鼓,这一趟的树木比前几次的都多,他真为眼前的狗们担心。
“老鬼头,这爬犁上的树木是不是太多了?这些狗真没多少力气了,而且它们也没有吃饱,我感觉有些危险。”
“你怎么老是危险、危险,哪来的那么多危险!我在山里驾过多少次爬犁了,我对爬犁的了解比你多多了,它们的耐力不是你可以想象的,就剩下这几棵树了!没问题,没问题!我驾爬犁,你们慢慢下山吧!”
没有人理会刘文远的担心,他们早已等得不耐烦,只想快些下山回家。老鬼头检查了一下爬犁,握着长鞭登上橇头,拉起缰绳。他一边抖动着缰绳,一边大声吆喝着想把队伍整理好。熊已经站在了自己的位子上,摇动着尾巴,其他的狗看到熊的样子也都各自归了位,只是一个个都没了早晨时的精神,有几只刚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就又卧倒在地上,不愿起来。整个爬犁队形有些散乱,老鬼头看着这些狗火气顿生,举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向黄斑的脊背上抽去。这是一只健壮的基地雪橇犬,因为脸上有一圈黄毛,被山猫子他们叫为黄斑。它力大敏捷,具有优秀的驾驭爬犁的本领,所以被安排在熊身后的重要位子上,今天可能是实在太累了,它竟然有些打不起精神。老鬼头吆喝了好一阵子它才慢慢站起来,老鬼头早已急得冒火,鞭子在空中飞舞起来,鞭梢几乎抽过每一只狗的脊背。鞭梢扫过阿古拉脊背的时候,再一次触到刚刚受过伤的地方,疼痛让它一下从地上弹跳起来,身上又少了一块皮毛。
整整用了一盏茶的功夫,老鬼头终于驾驶这爬犁向山下前进了。他并没有按原路返回,他驾驶着爬犁拐向了另外一条比较平缓的路,虽然那条路有些绕远,但是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现在这些狗都已经非常的疲惫,稍又不慎就可能出现危险,这一点老鬼头其实是很明白的,只是他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承认,他一心就想多运木头。
爬犁慢慢跑起来了,刘文远看老鬼头走了一条比较平缓的路,心里踏实了些,看爬犁已经消失在丛林间,就忙着和山猫子他们一起收拾东西准备下山了。
熊脖子上的铃铛再次在丛林里奏起了乐章,它身后的狗在它的带动下又有了些精神,爬犁平稳起来,速度也渐渐快起来,但是却怎么也不能像前几趟那般快,老鬼头看着越来越黑的丛林,心里有些着急,现在他走得这条路本身就比平常要多花半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按照现在这些狗的速度,恐怕要向后延长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这样天就完全黑了。黑漆漆的丛林里如果只有自己和几条狗,又没有足够的照明,很容易迷失方向。老鬼头忽然有些后悔,不应该自己一个人带着这些狗,更不应该走这条路,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山猫子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听到他的声音了。老鬼头越想心里越有些打鼓,气就不往一处走了,看着在前面皮皮塔塔,慢慢腾腾跑的狗忍不住火气上窜,举起手中的鞭子,“驾……驾”地大声吆喝着,皮鞭在空中甩的“啪啪”响,嘴里不住地骂着“你们这群畜生,还不快点儿,等着让熊瞎子、饿狼吃吗?快点儿,快” ,“驾……驾”。可是任凭老鬼头喊破了嗓子,队伍还是快不起来,他吆喝一声速度就快一些,一不吆喝就又慢下来了。老鬼头一鞭子抽在了熊的身上,熊嗷叫一声,向前紧跑了一阵,可终究还是慢了下来。老鬼头的鞭子又开始在狗群的上空跳跃,雨点般的落在所有狗的身上,狗们疼痛的哀叫声掩盖了清脆的铃铛声,但速度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
老鬼头在这个夜色即将吞没丛林的时候,完全急红了眼,几乎不顾一切,整个人像中了邪。在他那么长时间的丛林生活中,从没有像这次这样不可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一味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早已忘记了应该怎样去控制前行中的爬犁,在一处转弯的过程中他竟然没有控制手中的缰绳,没有及时发出减速的命令,十几只狗儿快速地转过弯继续向前,在它们已经转过弯后,整个爬犁却由于装载着又长又重的树木,没能很快地转过去,整个爬犁迅速地向右侧翻过去,原本捆扎得就不是非常结实的原木哗啦啦松散开来,向周围飞去。本来就已奔跑的气竭力短的狗们被爬犁猛然一拽,也纷纷向右侧方倒去,乱成了一团,老鬼头也被甩了出去,被随后滚落的一根木头砸晕在雪地里。洁白的雪面上很快映红了一片,不知是老鬼头的血还是哪只狗流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