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缀银河的夜空,皓月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塔拉依然可怜兮兮地蜷缩在笼子角落里,只是不再夜夜哀嚎。大力实践着自己的诺言,小心地照顾着它,从不对它喊叫,喂食的时候总是没完没了地和它说话,也不管它理不理自己,渐渐地塔拉见到大力不再惊慌,不再躲得远远的,并且开始用眼睛盯着他看。有几次大力伸手想要摸摸它的脊背,开始它仍然非常警惕,看到大力的手过来,脸上即刻呈现出凶狠的,攻击的样子,但是经过不断接触,它不再躲闪大力,让他轻抚自己的脊背了,为此,大力兴奋激动了好几天。但是那让它感到害怕的衣服,它仍然不愿意去穿。
柳宏建完全没有大力的耐心,县里已派了好几波人来问他的进展了,可是快两个月了塔拉还没有穿上衣服,没有达到遮羞避体的文明程度。他不愿意再听大力的,用感化来浪费时间,他对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调教一个狼孩已经厌烦透了。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里,他只想尽快结束所谓的研究,离开这里,像别的知青一样回到城里。他哪里还有耐心等待大力来感化塔拉,他只想用棍棒和麻醉枪来解决问题。
他征求大力的意见,认为还是用棍棒和麻醉枪来驯化狼孩。大力不同意,他几次威胁说要把大力妨碍他工作的事情向县里汇报,大力也不示弱,警告他,如果他汇报了,就把他赶出他们家,让他无处安身。两个人闹的别别扭扭。
柳宏建心急如焚,不再和大力进行正面交涉。只要大力不在,他就会用自己的手法来调教塔拉。在棍棒和麻醉枪的威力下,塔拉真穿上了衣服,不过它仍然不能接受它们完好地捆绑着自己的躯体。衣服永远会被它用手撕成一条条,挂在身上,仿佛乞丐服,样子非常的滑稽。
柳宏建是再没有耐心呆在黑石砬子观察塔拉每天的变化了。塔拉穿上衣服之后,他就草草写了报告去县里汇报了,这一去就再也没了消息。塔拉留在了大力家里。大力开始还担心柳宏建真会告他一状,然后把塔拉带走,可两个星期过去了,仍然看不到柳宏建的影子,他猜测他不会再回来了!因为所有的知青都快走完了,他也绝不会例外。想到柳宏建不再回来,他为塔拉松了口气。其实整个黑石砬子的人知道柳宏建走了,都为塔拉松了口气,他们讨厌这个表面斯文,实际心底狠毒的人,他们不想再听到他训斥殴打塔拉的声音,尤其是大力的媳妇,简直烦透了他,早就想把他赶走,她觉得他比狼还狠,简直就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狼。
柳宏建走了,塔拉不会再受皮肉之苦,但是大力看着摆在院子里的笼子,还是担心,心里还是不踏实,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驯化好笼中的狼孩,是否可以养活它,是否可以把它真得变回人,他心里没有一点儿底,他害怕某一天早晨起来看到它已经死在笼子里,这是一种罪孽,他承担不起。不过,他没有放弃,还是在努力着。
大力努力想使塔拉住进自己的家里,屋里总比外面好。他把腾给柳宏建做实验室的屋子收拾了准备给塔拉住,可是塔拉只要一进入屋子里就会变得狂躁不安,见到什么都咬都抓,把他的媳妇孩子吓得不敢进家。大力没有办法只好还是把它关在笼子里,放在院子里。
在改变塔拉生活习惯上,大力没有取得进展,但在与塔拉的感情沟通上,他却在不断取得进步。塔拉不仅允许大力抚摸它的脊背,也对他轻拍它的头,表示出友好,眼中少了猜疑和恐惧,并在他的要求下,穿上了遮羞布。大力看着塔拉的进步,心里又有了计划。
他要让塔拉由吃生肉改吃熟食,这也是让它成为人的先觉条件。一天傍晚他炖了一锅香喷喷的羊肉,挑了几块儿,放凉了准备给塔拉。他拿着肉先在笼子外面转了两圈,想让它感受一下熟肉的香气。塔拉似乎闻到了味道,抬起了原本趴在笼子里的身子,用眼睛看着大力,眼眸中流露出了一种好奇,但只是瞬间就消失了。它看了一会儿大力,身子又伏了下去。大力看它没什么兴趣,也不再逗它,就打开笼子把羊肉放了进去,并对着它说了好一会儿熟肉的好处。塔拉听着大力的嘟囔,站起来慢慢向肉走去。它围着灰糊糊的羊肉来回地转着,用鼻子小心翼翼地闻着,用手扒拉了一下,就赶紧缩了回来。
大力在旁边急得咕咕哝哝没完没了地说:“好孩子,吃吧,好吃的很,看看我都要留口水了!快吃呀,快吃!”说着,使劲咽了口唾沫,发出很响的声音。站在房门口看着他喂食的媳妇和儿子听到他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媳妇大着嗓门挖苦他变得婆婆妈妈,从来没见他关心儿子会像现在一样,不知他中了什么魔。他的儿子东林也想靠近塔拉,但塔拉仅仅只认大力一个人,对其他任何想靠近它的人都会表现出敌意,所以黑石砬子里的其他人一般都远远地看着它,不敢靠近。时间一长,每天就只剩下些孩子还总是远远围着它的笼子转。
“爸,狼孩怎么就听你的话,你让他也听听我的。”说着,东林慢慢向笼子靠过去。
“东林回来,别过去。”大力的媳妇叫着。大力向东林摆手让他回去,塔拉正准备吃肉,他不想让儿子打扰它。
塔拉又低下头闻着一块很肥的肉,闻了很长时间,最后才痛下决心,张嘴向肉咬去,但刚一碰到那肉,它就像被蛇咬了一般迅速跳开,远远地看着再也不愿靠近。面对那些灰蒙蒙的羊肉,它没有嗅到那熟悉的血腥的气息,没有看到带着血气的肉,在它的面前永远是它无法接受的死肉,没有丛林的气息,没有山风的味道,没有野性的刺激,塔拉不愿意接受这样的食物,宁愿天天饿着肚子。大力试验了几次,看到一点儿也刺激不起来它的食欲,没有办法只能重新给它吃生肉,不过塔拉还是吃得非常少,看上去依然那样虚弱,大力急在心里,再次想放了它,又不甘心这两个月的努力。
在大力的矛盾中,日子一天天过去,塔拉更加消瘦了,厚长的毛发在七月的天气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召来一群群苍蝇、蚊子围着它嗡嗡叫。
大力家散发出来的酸臭味远远就可以闻到。大力看着笼子里已没有了样子的塔拉一筹莫展,不知该怎样给一个狼孩洗澡。没办法,他只能时不时给它身上泼几盆子水,给它降降温,冲洗一下笼子,可这一切都不能让塔拉的生活环境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善。
笼子似一堵心墙,完全阻隔了塔拉对生活的希望,也摧毁了它的意志,苍老了它的心。运动对于它已不存在,它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已麻木到了一种无知无觉的状态,对于总是好奇地靠近笼子的孩子,它不再对他们露出可怕的牙齿,不再抬起眼睛看他们,对他们的叫喊也不再做出任何的反应。在孩子们的眼中,它就是一个呆傻的,又脏又臭,厚长的毛发纠缠在一起的,脏兮兮的老叫花子,慢慢地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开始捡起地上的石子,木棍投向它,欺负它,逗闹它,它竟也无动于衷,任人唾弃、挑逗,而只有在听到狗吠声,看到一只只狗在院子里来回追逐奔跑时,它才猛然抬起头,睁开眼看看那些狗,然后就又缩成一团,任谁也不再理会。
大力的媳妇看着整日缩在笼子里的塔拉,再也沉不住气,一来觉得它可怜,二来自家的院子也被它弄得臭气熏天,儿子又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闹,家里整日跟开了锅似得。心里又气又急,没完没了地催促大力把塔拉放了,她也像丈夫一样不想看到这狼孩死在家里,这晦气。
大力真急了,他本来就在犹豫,心里就疙疙瘩瘩,理不出头绪,媳妇的唠叨,反而火上浇油,让他更加心烦,自己数落了媳妇一顿,不准她再提放狼孩的事,自己也不愿意再费脑子去想,顺其自然,等等再说。
一等再等,他们又等来了他们不想见到的人。
晨风吹过丛林,带来丝丝凉气,也让大力过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他准备到县里去看看,探探那些研究人员的动向,也好对怎样处理塔拉做出一个决断。
早早的,大力就出发了,他要走一天的时间才能到县里,他要在那里住上一夜,然后再去办事。大力的媳妇看着丈夫消失在路口,心里很高兴,就势坐在房门口的一堆木头上,看着乱七八糟的院子,想着等狼孩走了,要怎样才能收拾好。
东升的太阳照进了院子,院里一颗枣树伸展着庞大的枝叶,枝叶在晨光中发出摇曳的金光,光影被树叶切分的点点滴滴,洒落在关塔拉的笼子上。大力媳妇的目光移向了木笼,在斑驳的光影中她看到塔拉蜷缩的身影被树叶的光影投射的忽明忽暗,那身影一动不动地沉淀在光与影的切分中,仿佛一块石头一般,她忽然想起,冬天那个在他们砬子外面整日徘徊的灵巧的身影。如今这充满灵性的身影却像石头一样没了生气,她叹了口起,心里有些难受,站起身,回屋里干活去了。
接近中午时分,大力媳妇正坐在自家炕头上,专心致志地给大力缝补一件冬衣,儿子去上学了,还没有回来,院子里静悄悄的。突然,她听到院子外面有人在喊:“有人吗?有人在吗?大力师傅,大力师傅。”
大力的媳妇吓了一跳,抬头隔着窗子向外望去,眼前却一片金光,恍恍惚惚中看到院外站着一个人,那人整个被阳光罩着,看不清面孔。她起身下炕,赶紧向院子里走去。
来人先看到了大力媳妇,热情地招呼道:“嫂子,我回来了!”,一听声音,大力媳妇知道是什么人来了,又是那个柳宏建回来了。她心里一阵紧张,猜不透他回来干什么。没好气地吭了一声,说:“大力出去了,你没碰到他,他去找你了。”
“找我?找我什么事?我没碰到他。”
大力媳妇看着他,心说谁稀罕找你,逗你,你就信。不冷不热地说:“不知道,就是说找你。你找大力什么事?”
“说来话长,我是十足的倒霉。我回来还是继续搞研究。”
“什么?还搞?”大力媳妇一听知道他还是冲着狼孩来的。心里的高兴劲立马没了,她家的院子是不会再有干净的时候了,狼孩又要受罪,她又要整天听它的惨叫和柳宏建的吆喝了,想到这些她脑袋就疼。冷着脸说:“你在院子里等着吧!都以为你不回来了,房子还没给你收拾,你等会 吧!”说着转身进了屋,把柳宏建晒在了屋外。
走到半路,大力就听说柳宏建又回到他们黑石砬子了,也就没有心思再问别的事情,下午三四点就蔫蔫地回到了家,进家就看到柳宏建正在木笼外面来回转着。
看到大力回来了,柳宏建迎上去:“大力哥,这狼孩怎么还是这样子,不是已经可以穿衣服了吗?现在怎么还是什么也没穿?”
大力抬眼看着眼前的年青人,有点奇怪,几天没见竟然说话不再那样趾高气扬,眼里没人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你们丢下它就不管了。我哪有你们那样的本事,可以让它听我的话。我没被它累死,它没把自己饿死已是万幸了!”不论柳宏建态度改变没改变,大力看到他火气就上蹿,他又要看着笼子里的狼孩受罪了。
柳宏建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他一贯的暴力加麻醉的方法,让塔拉再次穿上了衣服。接下来他倒不再频繁使用武力,不再迫切地希望塔拉学会直立行走、学会说话,学会吃熟食。他对塔拉的兴趣已经没有原来那样强烈了,他的研究成了蜻蜓点水,有一搭无一搭。大家几乎听不到柳宏建的怒喝声和塔拉悲惨的叫声了。柳宏建变了,大家都在猜疑他的改变,同时为塔拉感到了高兴。
塔拉对于再次穿在身上的衣服已没有了过去的烦感,对于柳宏建的摆布也不再反抗。它没有撕拽穿在身上的衣服,但是那衣服根本就不适合它,刚一穿上,膝盖部分和腰身部分就撑开了线,衣服在它的身上仍然是飘展的破布衣。
柳宏建虽然不再对塔拉实施暴力,但大力看到他管塔拉,就对他感到厌烦,而且,从他来了以后,他和塔拉刚刚建立起来的情感,又被麻醉枪打没了。从麻醉中醒来之后,它就又不认识大力了,拒绝大力靠近它,拒绝大力喂食。大力认为这一切都是柳宏建造成的,他突然就决定了。
他决定放了塔拉,他不想再看着每天被蚊子叮咬地浑身是包的塔拉,在笼子里活受罪,他决定还给狼孩自由。没有自由的身体,不论流淌着怎样的血液,都形同行尸走肉。大力决定找一个好的时机把它放了。
这样的时机在一个夜晚到来了,但同时又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