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苏梨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生气，她竖起眉毛，想了想却又泄气下来。
“好吧，拉克西丝，准备营养餐。”
人工智能答应着，几乎只用了十多秒钟，原旁边的生活房间里已经自动亮起了光。
“已经准备好了，需要调配口味吗？”
“不需要。”
苏梨板着脸，带着少年走进去，房间里正中央一张两人桌子上开了一个口，一份锡箔纸包裹着的餐盘升了起来。
原立刻扑了上去，顾不得热气，撕开包装拿起餐具把一团看上去黏糊糊的东西塞进了嘴里。
下一刻，少年的脸就苦了起来：“没味道，好难吃。”
苏梨看着他急不可耐的样子忍不住翘了翘嘴角：“这是由纯粹的营养物质合成的，比如蛋白质、糖分、维生素……我们不在意感官的享受，拉克西丝会根据你的身体情况定制营养的摄入标准。”
可惜少年压根听不懂，他只是苦着脸，一口一口地把那堆东西塞进嘴里，同时抬头问道。
“以后都得吃这个吗？”
“没错……”
“能吃饱就行，在草原上很多时候我们都吃不饱，冬天打不到猎物就得饿着肚子，草根的味道比这个还差。”
苏梨没想到少年这么回答，她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歉然，提高了声音说道：“拉克西丝，下次给他准备其它口味的，换着来！”
少年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面前的营养餐，半天他才抬起头，摸了摸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从来没感觉到这么饿过。”
“对了，我的衣服。”他拉拉身上的白色病号袍。
女孩心里刚刚升起的一丝歉疚立刻变成了不耐烦：“问拉克西丝！”
“我能先洗个澡吗？”
“问拉克西丝！”不耐烦变成了生气
“这东西怎么用啊？”
“问拉克西丝！”生气变成了愤怒。
苏梨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转过头几乎是用逃的速度离开。
“喂……喂……”身后回荡着男孩的大呼小叫。
女孩夺路而逃。
房间里只剩下了原，还有拉克西丝轻柔的合成语音声。
“我教你。”
苏梨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飞在空中快速的离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反常的情绪。
“为什么我要帮助一个地表人？”
“地表的低等种族，我为什么会在意他的死活？”
……
“算了，他那么小，够可怜了，我不能真看着他像个动物一样被关在笼子里。”
仅仅飞了一小段距离，女孩的满腔愤怒就消减了大半。
她飞速的回到圆柱体蜂巢建筑物，进入一间巨大的实验室，里面有个穿着白色实验袍的身影正坐在悬浮的椅子上，前方陈列着大大小小十多个流动着数据的光屏。
“父亲！”
苏天睿还是那个淡漠的样子，他回头看了一眼女儿说道：“后悔了？”
“嗯，有一点……”
苏梨低着头，有些不敢面对父亲。
“泛滥的同情心，这是你将来成为一个合格研究人员最大的阻碍。”
苏天睿挥挥手，面前的屏幕变成了房间里的少年的影像。
只见少年好奇的东摸摸，西看看，不停的询问着拉克西丝，然后根据投射出来的指导影像试用着各种设施，不一会就像模像样，仿佛直接从草原的原始人走进了超越时代的社会。
苏天睿说道：“议会中不少人认为应该将深锚01洗脑，以方便将来控制。”
他转过头来看着女儿：“但那天你说服了我，洗脑或是意识入侵会造成人格和精神上的障碍，在自主能力上可能还比不上人工智能，深锚计划可能还会用得到他，到时候需要他有独立的判断力和强大的执行力，甚至还要有战斗力。”
“深锚计划究竟是什么？”
苏梨的心里简直像爪子在挠一样。
苏天睿一如既往的摇头不理会这个话题：“在你的研究任务之外，还要让他迅速掌握知识和能力，所以从今天开始，由你对他执行监控和指导。”
苏梨无奈的笑了笑，她看着屏幕满脸不情愿地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父亲。”
第二天。
当苏梨来到囚禁着少年的大房间时，他正呆呆的坐在地板上。
前方散落着几张白纸，上面用黑笔乱七八糟的画着着几张图片，苏梨走过去看了看，勉强辨认出那些混乱的线条是村子里那些村民的画像。
有少年的父亲，还有那个白胡子老头，编着辫子的是灰额，其它几个根本看不出模样。
原呆呆坐着，眼角湿湿的，似乎刚哭过。
女孩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满心烦躁的情绪似乎一瞬间消失了，她走过去拾起图画，问道：“想他们了？”
“嗯。”少年的回答带着哭音。
苏梨想了想，声音提高了些：“拉克西丝，全景投影模式，草原。”
“好的，苏梨研究员。”
整个房间似乎消失了，墙壁、天花板同时投射出虚拟影像，地板变成了一片黄绿色的草地，似乎随着微风在轻轻起伏，不远处是陡峭的山谷和蜿蜒的河流，一群群食草动物沿着河边饮水漫步，天花板变成了蓝天白云，明亮的阳光穿过灰色的云层投射下来。
少年有些惊喜地抬起头。
苏梨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小声说道：“你出不去，也许这样能让你好过些。”
原挤挤鼻子，露出个难看的笑容：“谢谢你，梨子姐姐。”
苏梨脸色僵了一下：“叫我梨姐。”
“哦，梨姐。”
“苏原，你认识字吗？”
“认识，阿普爷爷教过我，他带着我读了很多书，虽然大多数我都看不懂。”少年随手拿起一张纸，在上面歪歪扭扭写下了一个原字。
女孩接了过来，也写了一个苏字，然后又写了一个梨字，问道：“你没有姓吧？”
“姓？那是什么？”少年疑惑地问道。
女孩没有回答，而是露出回忆的神色静静地说道：“你知道吗？那天你我看见你一个人战斗，浑身都是血，后来，你抱着你父亲一直哭……”
女孩精致的面孔上露出一个有些哀伤的笑容，继续说道：“我也特别难过，我从小到大都没感受过这种情绪，当时我特别羡慕，羡慕你们有那么强烈的感情，这种体验……”
她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过。”
“后来我把你带上飞船，看见你一个人静静躺在营养槽里，心里就在想，如果你出生在星城，那一定是个很优秀的战士，优秀到……”
她转过头，很认真的对少年说道：“优秀到我都为你感到骄傲！就像那天一样。”
少年抬起头，仰视着女孩完美得如同女神一样的面容，似懂非懂。
苏梨拿起笔，在那张写着名字的纸上，在原字前面也加了一个苏字，继续说道：“父亲亲手摘下了你的阿尔法腺体，取走了你天生的能力，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没事，以后我来照顾他，他就是我的弟弟！”
她微微笑着，眼睛里闪着光：“所以，你愿意要我这样一个姐姐吗？”
这次，少年的眼中没有了迷茫，他认真注视着苏梨，看着她深邃如星空一般的眼睛，终于点点头，然后拿起笔，在白纸上认认真真的写下了两个难看的字——苏原。
苏梨笑了，露出嘴边一个小小梨涡。
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苏原。
“嗯！”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都记不清楚她的样子，是爸爸和阿普爷爷把我养大的。”
“阿普爷爷很有学问，全靠他村子才能不挨饿，只是他总是逼着我学认字。”
“我总是想着法的偷懒，每次看着书就睡着了，爷爷也不生气……”
“我最佩服爸爸，他是草原上最厉害的战士……”
“老黑，哦，黒尼伯伯最爱摆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克里，以前他是个奴隶，舌头被割掉了，后来逃出来，被黒尼伯伯救了……”
“灰额姐唱歌可好听了，我唱给你听好吗？”
苏梨点点头，轻声说：“好，我很想听。”
于是房间里回荡起稚嫩的歌声，就像雏鸟第一次的清鸣，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于是时光飞逝。
从那一天后，乐观的少年很快就从忧伤中挣脱了出来，他开始艰难地学习起那些难以想象的知识。
数学、化学、机械制造、驾驶、机器语言……苏原觉得自己学的很慢，但在苏梨眼中他几乎是以令人惊讶的速度在成长。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少年一天天的长高，女孩也逐渐长成少女，而苏原的身高早已经悄悄的超过了她。
虽然苏原无法离开那间巨大的房间，但全息投影技术能变化出一切风景，两个人会在草原上聊天，会选个湖泊看风景，偶尔模拟着飘荡在宇宙深空中旅行一段，在一起时少年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而女孩总是神色淡然的回答。
苏原无法接触苏梨之外的星城社会，但少女的陪伴让他远离了孤独，也让他经常忘记了自己囚徒的身份。
“A1704号、深锚01号……”这些名词逐渐遥远。
在星城的世界中崇尚淡泊的社会关系，所有孩子都诞生于实验室中，某些用于繁衍的细胞在被基因调制后组合成新的生命，父母仅仅是称谓，是血缘，但不是稳定的社会关系。
这里自然很少有亲情，也几乎没有爱情，人与人之间淡漠的交往，只有工作和研究上的往来，感情在年长者的眼中是阻碍进化的藩篱，性别似乎仅仅是体征上的差距。
苏原在一天天的改变，变得更像一个星城人，他的面容英俊而完美，身材修长而健硕，长久的学习和锻炼使得他看上去多了一种莫名的气质。
苏梨也在一天天改变，她的美貌更加惊心动魄，在情感表达被星城文化和传统压制，但荷尔蒙还未被悠长寿命所冲淡的星城少年人中，她的外貌、气质和才智也是被纷纷赞扬的对象。
“十六岁的B2级权限研究员……涉足领域最丰富的研究者……基因进化学未来突破的希望……”
各种对优秀者的赞叹从来不曾远离过她。
但她身上还有其他一些改变难以让人察觉，也许只有无处不在的人工智能拉克西丝才知道，苏梨的感情变得比同龄人丰富得多，特别是面对苏原时。
她会笑，会笑得很大声，会笑的很开心，偶尔还会生气，莫名其妙的生气。
她还会跳舞，跟苏原学的舞蹈，那是村子里很久之前流传下来的庆祝仪式，来自她成为B级权限时苏原即兴的表演。
她还会烤肉，不止一次，实验室里的小动物莫名其妙的少了几只，好多种类苏原在草原上从来没吃过。
她还学会了歌唱，而且远比少年唱的好听，有时候她自己都会在没人的地方轻轻哼起旋律。
随着时间的过去，两人间开始建立一种说不出来的信任和默契，似乎每个眼神都能获得对方的回应，简单的对视就能在一瞬间知道对方的想法。
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拉克西丝不懂那是什么，或许所有的星城人都已经遗忘了那是什么。
苏原有时候很困惑，他没有忘记村子，没有忘记村子的血仇，更记得灰额姐还在地表的某个地方艰难的生活，但是他很少去想怎么离开星城，离开这个房间。
“还不到时间，我还没有掌握足够的知识。”
偶尔他一个人独处时，会投射出蓝星的影像回答自己。
他将自己更多的学习时间调整成机械制造，因为地表世界更需要这些，而且似乎他也有天赋。
各种稀奇古怪的小工具被制造出来，乱七八糟的图纸铺满了整个房间。
苏梨对此并不在意，她总是尽可能的帮助少年，给与他除自由外的所有便利条件。
随着她年龄的增长，随着知识的深入，随着权限的提升，一个被她遗忘的名词，一个叫做深锚的计划，开始对她露出了冰山的一角。
在苏原到达星城的第五年，少年十五岁的某一天，一种隐隐的呼唤开始从他的内心中迸发出来。
那是一种来自于基因，来自于本能，来自于生物几百万年进化羁绊的呼唤。
这召唤不是来源于地表，而是在星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