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啸沉思了一阵，略略点头：“倒也合情合理。若周侍郎对柔芙是真心，倒还可以劝一劝父皇，不如就成全了柔芙。可他若是虚情……”
说到这里，姜啸就放开手里的花枝，枝叶一晃，又回到了原处：“陪我去一趟紫薇宫吧。”
柔芙公主正在发脾气，花盆瓷器全摔了个粉碎，姜辽根本哄她不住。姜啸一进门，就有一只花瓶砸到脚下，摔成齑粉。
屋子里的宫女连忙见礼赔罪，苦劝公主消气。而公主也的确再没什么东西可摔，就往桌前一坐，放声大哭了起来。
“都免礼吧，去把碎片收拾一下，免费伤了人。”
姜啸吩咐了一句，就在柔芙对面坐下，递了一方手帕过去。柔芙公主接过之后，擦了一把鼻涕，就随手跟地上的碎片丢在了一起：“二哥，我知道你最听父皇的话了。不过你若是来替父皇说话的，就免开尊口吧，我不想听。”
“柔芙不想听，二哥也不想说。只是柔芙有没有想过，父皇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柔芙可还记得，去年哥图王子前来求婚，父皇是怎样不惜两国交恶，也要回绝了他的吗？那今日，父皇又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而牺牲柔芙的幸福呢？”
姜啸缓缓道来，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能够让世界为其安静下来。吴音突然想到一句话“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品性。
“那……”
柔芙公主眼底还汪着水泽，听到这话却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可是今天，为了那个魏小侯爷，父皇还打了我……”
姜啸笑了：“柔芙可曾听过过，好事多磨？柔芙的婚事，是父皇心头的重中之重，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将你嫁给周侍郎呢？今日之事，只是一场考验，以证明柔芙对周侍郎，是真心喜欢。今后，只怕这样的考验，还有很多。这第一关，柔芙就要认输了吗？”
“考验？”
柔芙从宫女手中又接过一条帕子，擦了擦眼泪，这次却没有赌气的丢到地上，很显然是平静了许多：“这一切，真的都只是考验？可是父皇不让我出宫见他，还罢了他的官……”
姜啸纠正了一下：“不是罢官，只是贬官而已。”
“那还不是都一样？父皇要他到那个什么什么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去主持开荒，那个地方犯人宁可自杀都不去，那是人去的吗？可是他明天就要走了……”
姜啸继续哄着：“都说了，只是考验。考验一下周侍郎对柔芙的感情，是否矢志不渝。不会真让他去的。”
柔芙公主将信将疑：“真是这样？二哥你不要骗我。”
姜啸摸摸她的头，眼睛都不眨一下：“二哥几时骗过你。”
姜辽在一边听得根本插不上话。只觉得倘若苍天有眼，说谎话会被雷劈，这座紫薇宫，如今已化作焦土了。
安抚过后，又哄着吃了点东西，姜啸才和姜辽一起离开。走出紫薇宫的范围，确定柔芙公主不会跟来，姜辽才开口：“皇兄，你刚才说的那些……倘若被柔芙发现你骗她……我怕她会拿刀闯了东宫的……”
姜啸老神在在：“不会。周侍郎离京赴任一事，已经被我压下来了。他心仪柔芙并非过错，哪怕是用了些手段，也不是什么大罪。父皇的处罚，有些重了。待查清楚再行处置，也不晚的。当然……他与柔芙的婚事，终究是不可能的。”
吴音不禁心叹一声：储君的身份，就是不一样。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偏偏这个人玲珑的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到一丝丝厌烦。
哪怕他出手帮的是周世宏，自己对他也依然反感不起来。
“为什么？”
姜辽就在路中间停下，心里不知是否又想起过往云烟，问道：“难道只因为周世宏出身低微，所以哪怕柔芙再喜欢，也必须被拆散吗？在你和父皇的眼里，身份家世就那么重要？比自己的心都重要吗？”
姜啸被他逼视得有些惭愧，遂避开了目光，望向远处的涟漪荡漾的太泽池水：“生于皇家，生来就受天下百姓之供奉，自然便该以天下为重。父皇没让柔芙去和亲，致使西疆生乱，边关一度民不聊生，已是有愧天下苍生了。”
姜辽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池中莲叶已崭露头角：“我宁愿，从未生于帝王之家……”
“皇弟只道帝王之家诸多身不由己，又岂止天下苍生的疾苦？皇弟可还记得，你幼时害过一场大病，身子孱弱，五六岁那两年，每日都需以极品灵芝进补？
为此，父皇曾专设了一营飞骑，寻遍天下，才保证了皇弟的入药所用。这病莫说生于寻常人家，便是一般的豪门巨富，只怕也无力回天。
你可知每年，大庆有多少幼童患病夭折？又有多少人家承受冻馁之患？寻常人家的不幸，远非我们这些纨绔子弟所能体会。我们得父皇的养育，还要怨他独断专行，是不是太过不孝？”
“我……”
姜辽一时无言以对，转而言道：“我跟柔芙，都不需要知道这些，有皇兄就够了。皇兄……我想知道……你娶了三个皇嫂，我那三位皇嫂之间，可有你真心所爱？”
姜啸的动作一顿，眼神也明显的一滞。在这个位置上，婚事从来便是平衡各方势力的砝码，与真心本不相关。这是完全不搭界的两码事。
姜啸还在思考要如何措辞，这时，就听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远远跑来。却是一个四五岁的女童，举着个风车在前面跑着，身后一群宫女在追。
姜啸也不再想要如何答复姜辽了，俯下身来笑得一脸灿烂，张开手臂唤道：“熙儿慢些，来爹爹这里……”
“爹爹……”
云熙郡主奶声奶气的跑过来，不仅没慢，还加快了脚步。跑到近前，被脚下的石板一绊，正跌进姜啸怀里。
宫女齐齐见礼，解释道：“郡主久久等不回殿下，吵着要找爹爹，奴婢们不得已，只好带郡主来了。”
“无妨。”
姜啸将云熙抱起，与姜辽道了声别，就要抱着往回走。姜辽却突然不知发了什么疯，冲过来就将刚才还管他叫叔叔的孩子一把抢去，紧紧抱着，往后退了两步。
云熙郡主被他的脸色吓到，哇哇大哭起来。
姜啸大惊：“六弟，你干什么？”
姜辽听到侄女儿的哭声，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退到了太泽池边，再往后一步，就要掉下去了。
“把熙儿给我……”
姜啸一边安抚他，一边慢慢靠近，接过了云熙郡主。
吴音也赶紧拉住了姜辽，离开池边，免得他失足落水。
看到姜辽远离了太泽池，姜啸才哄着女儿离开。一行人走远之后，姜辽突然坐到地上，竟落下泪来。
吴音吓了一跳，连忙唤了他几声，见他不应，就要跑去找人过来。
姜辽却猛然抓住她的手，目光依旧盯着云熙郡主走过的路：“慕婵，云熙长大还有十年，父皇保护得了柔芙，可是二哥，你看看他的样子，你听听他说的话，他是不会保护云熙的……他的妃子是他的砝码，儿女也是……”
吴音的手都被他抓疼了，却也不敢说疼，只得忍着，好言相劝道：“云熙郡主是太子殿下心头肉，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不疼她，不为她着想？何况不是还有十年吗？这十年里，陛下励精图治，大庆岂有不强盛之理？到那时，无论谁来求娶公主，自然大可一口回绝，谅他们也不敢挑衅大庆国威……”
倘若苍天有眼，说谎话会被雷劈，只怕整座御花园，眼下也化作焦土了。
大庆积弱不是一天两天，官场以权谋私，阴风盛行已成体系，单单靠一代或两代长居深宫的明君，一两双耳朵，一两双眼睛，很难从根本上改变什么。
这个饼画的，吴音自己都不信。奈何还得这么劝他。大概就是因为像自己这样的人太多，只会说不切实际的好话，粉饰太平，隐瞒客观真相。所以这个天下，才会是眼下的样子吧。
雪崩之下，没有一片无辜的雪花。
姜辽心里郁闷，分明是一样的酒，却不想在宫里喝，非要跑到临风楼去。
大概是在这里，可以无所顾虑吧。
萧赢已安排好了行程，三日之后，就要启程回国。看到辣他来，就自然就以为是来为他送行的，喜出望外。
不过，不论他说什么，开什么玩笑，姜辽都爱答不理的，只顾自己埋头喝酒。萧赢就打听起来：“这是怎么了？”
吴音一边倒酒，一边叹气：“被他哥灌了一通极端正确，极端主流价值观的鸡汤。不能说有毒吧，副作用总是不小的。”
看着姜辽已经有些迷糊了，吴音就如法炮制，往酒壶里灌了水倒给他，姜辽醉眼迷蒙，竟当真没有发现，一边喝，还一边夸：“好酒。”
萧赢在一边看得直皱眉头，不过总算是忍住了，没有拆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