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时间上的未知，一个是空间上的猜测。
柳临风的问题，在学科上大概属于历史，而这历史，却是尚未发生过的。
吴音思索一阵，终是觉得哪怕柳临风聪明得天怒人怨，也是自己无论如何解释，他都难以理解的。
而自己的问题，则是关于地理的。可是目前为止，自己对这个时空的了解相当有限，哪怕他告诉自己，他是哪个州哪个县的，自己也没什么概念。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同样的一无所知。
不过，他似乎并未打算回答她的问题，也没再追问，只是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说道：“要不，我们互相猜一猜，看谁先猜到？”
吴音不假思索，赞同道：“好啊，先猜到的怎么办？”
柳临风道：“先猜到的，可以提出任何条件，对方要无条件满足。”
吴音欣然同意，因为在地图上猜一个已存在的地址，毕竟比猜一个未知的时间简单多了。
这场博弈，柳临风输定了。
本着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的原则，回城的路上，换了吴音来驭马。柳临风醉眼朦胧的坐在身后，双手环着她的腰身，唯恐一个闪失，将他给掉下去。
这个人的酒量，实在是不怎么样。
同样，吴音的骑术，亦是不敢恭维。
慢慢吞吞的回到临风楼，吴音已冒了一身的汗。到了门口，便一步也不想再多走，将柳临风拖下马背，招呼大牛将马牵去后院。
拂云县没什么夜文化，天一黑，除了倚红楼那一带门庭若市，其他地方，大多都已没什么行人。
门前的两盏灯笼，依稀照出临风楼三个尚且能看的大字。大堂里点着几支蜡烛，除了柜台上一支，其余都放在靠里面的一张饭桌上。
烛火煌煌，于昏暗中照出一个清俊的人影。
“苏大人？”
吴音将柳临风按着，让他坐在一张长凳上，整了一整有些散乱的衣襟，趋近几步，垂手站到苏钰身旁。
原本只是出来走走，想不到竟耽搁到这么晚，害得苏钰亲自来找她。委实无地自容。
柳临风眼神茫然，有人给他倒了杯茶，一连喝下去两杯，用力的眨了几下，眼前方清明了一些。看到苏钰，遂淡淡一笑，强撑着精神寒暄道：“苏大人，这么晚了，还不回府安歇，是有公务在身吗？”
苏钰轻提着茶壶，再度将他的面前的空杯倒满，轻轻推了一推，不温不火的客气道：“柳先生对酒当歌，踏月而归，真是风雅得紧。”
“哪里哪里……”
柳临风头重脚轻，干脆用手支撑住脑袋，迷蒙的望着苏钰。
苏钰听他话都说不清楚了，失笑的摇了摇头，对吴音说道：“吴音，此处并无外人，不必拘泥礼数，你也坐下吧。”
吴音应了一声，依言坐下。本想让厨房准备些东西给他吃，可是苏钰说，他已经吃过了，便就此作罢。
转而说起公事。
伙计又添了一壶热茶过来，苏钰吹散热气，小口的品着茗。
静静的听完吴音所说，默然顿了半晌，才回应道：“也罢，那些女子好不容易逃出魔窟，却又要面对世人的流言蜚语，已足够可怜。我免了上堂作证便是。明天，就让顾玄去找一处清净的地方，让她们得以安度华年。”
“多谢大人。”
吴音倒了杯茶，双手奉上，苏钰颔首接过：“还有什么事？”
吴音沉重的说：“苏大人，不知大人是否记得，当日田仓前来击鼓鸣冤之时，那个阻拦他的衙差说过，说他的妹妹，分明是掉进河里淹死了，尸体都埋下去一个多月了。如今，既然田蜜儿已经寻回，那么，那具尸体……”
柳临风半睁着醉眼，插了一句：“那具尸体，当然是另有其人……”
吴音点头：“是。我问过田仓，他说尸体，就埋在西河镇外的乱葬岗。虽然他并不认为那具尸体就是田蜜儿，不过大致方位，应该还记得。”
“如此说来，一个月前，这拂云县必是发生了命案。”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便是洁身自好，两袖清风。第二把火，是惩治恶霸，嫉恶如仇。
苏钰略一沉吟，这第三把火，想来便该是断案如神了。当即说道：“这件事，你尽快去查，不知要找到尸体，最好能查清楚那死者究竟是何身份。”
远远的几声更鼓传来，清冷悠扬，已是二更时分。
苏钰嘱咐店里的伙计照顾好柳临风，便带着吴音，一前一后的走回了住所。
寂寥的长街上，两个脚步声不紧不慢，四平八稳。虽然文雅端庄，却亦无趣得紧。
一千八百三十二步。
吴音竟也将这段距离数了一遍。她的步子小些，比柳临风的一千七百六十八，多走了六十四步。
想到这次西河镇之行，可能要戴上几天，吴音便收拾了几件衣裳，打成一个小包袱。
临走前，又特意去后院看了眼菜苗。大多数的种子已经发芽，为这肃杀的秋意平添了几分生机。
西河镇路途不近，坐车都要走上两三个时辰，断不该让一个姑娘家走着去。可是，将大门留给别人去看，又万分的放心不下。
刘伯正左右为难，柳临风便适时出现了，时机拿捏得仿佛经过测算一般。
这一次，倒是没有昨日那么张扬，柳临风牵了两匹马过来，将其中一匹又矮又温柔的交给了吴音，时不时的指导上一句两句。
在西河镇上打听了一圈，傍晚时分，两人总算是将坟头的位置确定了下来。
为他们带路的几个农户惋惜了一阵，趁着天亮，匆忙的下了山回家。瑟瑟的秋草声中，很快便只剩下他们自己。
柳临风拿着铲子，遥望着天边越发亮起来的晚星，一百个不情愿：“我们真的要在这个时候挖吗？其实……都一个多月了，该烂的早就烂了，也不在乎这一晚啊。明天多找几个人来挖好不好？”
吴音准备了一叠黄纸，放在坟边的空地上，搓了搓凉嗖嗖的手指头，一下下的敲打着火镰，头也不抬：“别废话了，快挖。我们都找到了地方，如果不赶紧把它做完，我一定会整晚做梦，反反复复的就梦见这个。非得把活儿干了，才能踏实。”
一阵歪风打着旋儿吹过，柳临风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忐忑的抱了抱肩膀。明白了的确没有商量的余地，便用力将铲子握紧，硬着头皮铲进泥土。
抛开大环境不讲，本质上，这不过是一个机械的挖土的动作，没什么可担心的。
只是他万万不曾想到，才挖了不多深，铲子便触到了不同质感的东西。有些软，还有些湿。
柳临风只觉头皮都炸了起来，一下子呆住，整个人仿佛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吴音点起了火堆，飘摇的火光映出柳临风凝滞的身影。挖出来什么样，她都有心理准备，敬畏是自然，却断不至于被吓得魂飞魄散。
怕就怕，这期间发生一些说不清，道不明怪事。
火苗烧到了半干的树叶子，焰光陡然变了个颜色，气氛也随之诡谲起来。
吴音忍住拔脚就跑强烈冲动，慢慢的站起身，试探着靠近柳临风：“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好像……没有棺材……”
柳临风手上一松，铲子应声倒地，掀起一小片泥土，露出几根腐烂的稻草。
吴音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俯身下去，看到一角粘腻的草席，便捏着鼻子说道：“没有棺材就对了，那位肯把车租给我们的义庄大叔说的，就是这样。”
一副被草席裹着的尸骨很快被清理出来。尸骨面目全非，已高度腐烂，严重的白骨化。一些蠕虫在黑糊糊的血肉间爬来爬去，单是看着，胃里便阵阵痉挛。
眼下的境况，只能是清洗干净，查验骨头了。
柳临风一把夺过木桶，鼻子埋在衣袖里，细声细气的说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打水……”
转身之间，便听到后面的杂草里“扑通”一声。急忙取了火把照亮，却看到一条黑影兔子似的，连滚带爬的奔下了山岗。中间似乎还回头望了一回，却因为距离太远，看不清这人的模样。
两人追了几步，终因为地势不熟，磕磕绊绊的跑不快，被他逃掉了。
追人的时候，吴音踩进一个杂草掩盖下的深坑里，一下栽倒，便觉脚上钻心的疼，一时无法自己站起，只咝咝的抽着冷气。
柳临风半扶半抱搀她坐回到火堆旁，隔着鞋袜都能看到，脚踝已肿起老高，怕是骨头错了位。
吴音低头去看，柳临风却用裙角盖住她的脚，换上一副横竖是死到临头，不如在精神上阿Q一下的表情，满不在乎的分析道：“刚才跑过去的那个人，一定跟这具尸体有关系。”
吴音忍着疼，咬牙切齿的说道：“对。这样偷偷摸摸，只有两个解释。或许，是他家里有人走失，所以跟过来看看，这尸体是不是。或许，人根本就是他杀的……”
柳临风在她身旁，揽过她的肩膀，好让她靠的舒服一点，继续说道：“而且，这个人一定就在西河镇上。”
“没错……我们到这里时天色已不早，只在镇上打探了一个时辰，倘若这人在别处，根本来不及听到风声……甚至，我们很可能向他打听过……”
吴音额角沁出冷汗，被凉风一吹，更加清楚的感到痛彻心扉。
柳临风抬手为她拭去汗珠，掀开她的裙角，看了一眼，又沉沉的叹了一句：“其实，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的脚骨错位，需要尽快正过来，但是我却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