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盯着那个幻影,似是从他空洞的瞳孔里,与那个真实的齐官对视,一字一顿道:“我不管你是真知道还是假知道,不要用这种手段激怒我,甚至不要试图依此试探下我的深浅,虽然我现在没有资格说这些废话,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
幻影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茫然,许久后,渐渐又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笑意。哈哈哈哈,幻影空洞的笑着,而现实中的齐官,哈哈哈~~~~,笑声渐渐糅合成一个,场景忽然一变,又回到了两人相见之时,但阿柴的脚边多了一个箱子。
齐官好像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开怀笑过,自几十年前从那个破学塾走出之后,很多年都没有那样一种肆意、安定的情绪出现了,更别提此刻这种极端不克制、不想停下过,他笑出了眼泪,甚至眼睛里有血红色浮现,如同禁锢多年的野兽出笼。
阿柴好像见过那种眼神,于极度的绝望中乍见光明,如幽寂里一声春雷炸响,那才是,他一直认定的,绝望者无敌的状态。
齐官情绪没有持续多久,他有些累,被阿柴搀着坐在箱子上,低头垂背昏昏欲睡,可是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唤他,不要睡,那么他得清醒过来,至少等任务完成后,再去寻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长眠一场好了。
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依旧是面无表情的青年,笑了笑,结果把阿柴吓得不淡定了,以为这人彻底疯了,齐官止住笑容,死死地盯着他,眼睛里的血丝纵横相交数十道,似乎这些年从来没有休息过一样。他平淡地说道:“把这个箱子留下,拜我为师,我把自己会的不会的都交给你!”
阿柴跳脚:“痴人说梦!”
齐官正色道:“这是你刚刚出现了一丝犹豫的惩罚,对于一个成为了敌人的人,不该有怜悯和仁慈,你需要付出代价去记住它!死死地记住,这辈子都不能忘,哪怕闭眼前的最后一瞬,都不能忘!”
他的声音高亢了起来,如雄辩家争吵着某个永恒的真理,坚定不可动摇。
阿柴还是摇头,不给,很快问道:“为什么?”
齐官慢慢的说道,仿佛没有一丝的内心波动:“那是我,亡妻的遗物。”
阿柴摇头,真可怜,顿了顿:“给你了。”
齐官睁大眼睛,却是没从他眼中看出任何东西来,略略有些失望,难道对于自己比命还重要的东西,对别人就这么分文不值吗?他没再说什么,起身,提起箱子…嗯?
他震惊的打开箱子,空无一物!
阿柴憋住笑:“你说的把箱子给你,又没说箱子里的东西,看我干嘛?”
齐官也笑了,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人,虽然他怎么做到的当前比较有意义,但是凡事不是有意义就要去做的,他仿佛成了先前那个失败的刺客,问道:“我们可真的是敌人,为什么?”
“第一,因为那箱子真的对你来说很重要。”齐官不置可否。
“第二,因为我们仇恨还没到那个份上,就事论事。”齐官轻蔑一笑,显然不相信这说辞,你小子先前怎么威胁我来着?
“第三,第一条就是唯一的理由,无需多问,我看得见。”齐官默然,良久,轻呼出一口气,脸色微微红润了起来,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吗,恩怨情仇,这般就抛在一边不管了吗?
阿柴没有继续说下去,似乎是在等他明白一个极为简单的道理,或许很难等到结果,越聪明就越难想明白,除了真正聪明到一定地步,比如那个也喜欢穿白衣的,但是这个过程依旧有价值,何况他现在时间多的很。
但是他也没浪费的理由,阿柴鞠了一躬再次表示受教,便转身欲离去,嗯没有丝毫停顿,一步,两步,三步…十二步,“等等!”声音从背后传来,似乎还是没有释怀,阿柴无奈,你看这,完全没法教啊。
齐官也没想到自己会是在他走出第十二步后才开口的,只隔一秒,两人都会有些遗憾。
长久的静默之后,齐官起身说了第一句话:“我认为柴久生那老王八蛋就是在放屁!”
……
柴坎村西面,柴久生突兀出现在柴疯子的院子里,倒是他女儿惊咦一声:“稀客稀客!”
接着柴疯子就倒大霉了,柴久生冷哼一声,两人身影从院子里消失,柴疯子的刀还挂在一根立起的柴火上呢,虽然他也未必敢动刀,主要是动了也打不过。
……
齐官从月湖中收起月影三十二道,一把丢给了旁边摸鱼的阿柴,瞬间融进了他的身体里面,阿柴装模做样地往水里一倒,扑腾半天,水花四溅。
齐官嗤笑一声:“你要在柴久生面前这样,他肯定不会把你赶到这里来。”
水里的青年稍稍露出头来:“或许是叛逆吧。”
齐官不置可否:“该给你的都给了,不该给的也给了,你可别让我失望。”
阿柴感应了一下身体里的三十二道月影,有些朦朦胧胧的,不知道村花和紫蔏会不会喜欢,接着他意识到一个问题,连忙喊道:“喂!那个齐~齐老师啊,你还没教我怎么用呢!”
齐官头也不回,撂下一句:“自己想办法!”
接着他又转头笑了一下:“你这么聪明何必明知故问呢?”一语三关。
水里的青年愁眉苦脸,唉,这好事来了挡都挡不住,他也烦啊!
……
柴坎村,柴久生老神在在地端着杯茶,往东南方看了一眼,接着讪讪笑道:“两刀啊,有没打疼你啊,刚刚心情不太好,这下舒服了总觉得有些对不住。”
柴疯子默然,明天我就找阿柴打架去!
柴芒果瞪了两人一人一眼,没个正形儿!
……
月湖村的夜晚,晚风习习,月随波动碎潾潾。
齐官的身形隐在黑暗里,极为难得地走着神,也没有望向那边坐在水边吞噬月影的人,就只看着百年来从未变过的那一幕,月在水中,映在心中。
二十年前,一个八岁的孩子跟着本家长辈,从月湖村一路颠簸到了那座奉天村。
缥缈乡乡委驻地,第一村奉天村,比起西北那个可笑的城堡,这里才是真正的一座大城。
八岁的少年抬头,却是望不见顶端的景象,云雾缭绕。前边族里的伯伯一声轻呼,他赶忙收回视线朝着宏伟的城门跑去,由于跑得太急还在路上跌了一跤,城外的青石路坚硬而冰冷,膝盖磕上去顿时就红肿了起来,如有无数冰冷的针刺向他的神经。
少年麻利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但是手甫一接触到到裤子,便有剧烈痛感传来,他咬着牙轻轻拂去了上面的一些痕迹,便装作无事发生的慢慢赶上前面那道人影,还极为刻意的表现出少年散漫而淘气的一面。前面的中年男子也未觉得有异,毕竟是个孩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一座城,些许心性被激发出来了也丝毫不奇怪,你看这才多大,就懂得把衣服上的灰和褶皱弄齐整了才打算进城。
少年终于是赶到了中年人的身边,极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伯伯带我来这里,一路上让您费心了,”中年人摇摇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走进城中,一股温暖的热风迎面而来,跟在中年人后头的少年齐官,感觉到膝盖处疼痛轻了好些,风从过膝的裤洞里钻进去,微微发痒,于是他走路姿势稍微正常了一点,旁边几道目光也转向了别处。
城里喧嚣而暖和,行人车马络绎往来,第一次见到这些的少年躲在伯伯的后面,好奇而茫然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中年人感觉到身边的孩子有些发抖,便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扶在他的头上,却又触火般收回,转而搭在他的肩膀上。
中年人衣着整洁,气度不凡,越发衬托着旁边的少年像个乞儿,但是少年忽然觉得这座城并不是那么可怕,也不是那么的大了,肩膀上传来一种温热触感,让他第一次觉得有些安心,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好好存在下去并完成自己想做的那件“大事”的安心。
他跟着中年人一步步离开城门口,经过一条条叫不出名字的街道,去向另一个不知道地名的地方,只要稍稍落后几步,他就会恐慌地惊醒,赶忙追上那道背影。他不在意身后身前的那些目光,不在意那些看他或是没看他的人,但是他的目光始终在人群里扫过,收获几许温和的笑意或是嫌弃的高傲,有怜悯,也有浑不在意,有好奇,大多是一些同龄人甚至更小的孩子,也有他们大人的指指点点,小声议论。
不过大多都是在背后了,他开心的笑了笑,你看,我把那些人都甩在后边了。
被他甩下的一拨里,有一个穿着朴素齐整的书生模样的人,在他转身不再回头的时候微微笑了笑,目送着一大一小其实极为显眼的身影消失在东南方向的人群之中。
那是齐官第一次见到周邦德,人群中扫过的一眼,似乎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引起少年心里的一丝波动,但是后者却是有些看得入神,直到被开门迎客的店家推搡开来,依旧是面含笑意。
……
阿柴静静地坐在水中,身边没有一丝地气流转的意象,身体里的权能也都各干各的,没有和外界联系的想法,而是在慢慢的熟悉各种脉络和运行轨迹、节点,偶有走错的一小缕,会跟着其他颜色的权能流一起晃荡着,而不同种类的权能也没有排外的倾向,只是不许它彻底混进来,毕竟这事可是有着一缕心魂在监督的。
这边齐官刚回忆到终于惊鸿一瞥,看见了某个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记忆里的自己开心的像个傻子似的,但是重走那段记忆的他却是笑不出来,尤其在先前的城门口与一个书生擦肩而过的时候,少年齐官心里只是微微泛起了一丝羡慕,中年齐官却是说不出话来,在心底恭敬地朝着那人作了一个天揖。抬头时,却见那人欣然地点点头,虽然被店家推到了一边,眼神里还是充满了欣赏的意味,齐官已经不知道是对那个少年,还是对多年后的自己的欣赏了。
原来那个少年,当初偷偷回过头来,却是被书生给抓了个正着,也把书生的狼狈和温和深深地记在了心底。
齐官转过头去,眼神里居然也有了一些对后辈的欣赏和关爱的意味…
“喂!你别这种眼神看我啊,”心里有些发毛的阿柴怪叫道,还往后缩了缩,小声嘀咕,“这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是挺磕碜的哈,怪不得村长和你平时都不爱笑,妈呀这笑起来神都发慌!”
齐官瞬间变了脸色,冷着脸怒喝道:“这么一点小刺激就把你惊动了?就这么点老鼠胆子,你还修个屁的权能,回家吃软饭好了!”
阿柴撇嘴,瞧这翻书比翻脸还快,呸,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样子,怎么走哪都能碰见老村长他兄弟啊,上次那个南方就是个阴货,再之前那个何出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初两人同时被困在齐官的月光里,当然现在已经知道了那玩意儿只是月影,当时何出水在困境之下,只能请求阿柴帮他挡住一会儿,阿柴心想大家都在笼子里,也算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便没有讨价还价…
狗*的何出水,直接将两人一同关进了黑影里,他自己脱身还不说,阿柴可就关里边任人宰割了,如果不是他及时抛出一个花面,在被关和没被关中强行脱离出来,指不定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呢。要知道在梦里(幻觉)看到那个逃出来的特工,浑身是伤指不定遭到了什么非人的虐待呢,推人及己,换位思考,这要是自己被他带回去了,那还有个好?
所以不管齐官先前说得多好听,阿柴表面上有多恍然的样子,心里边却是一个字都不信,真要再见那人,即使他真的没有恶意,难道我就不能报仇了吗?不好意思,我甚至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再次一拳把他抡墙上去,至于后面误会解开了…我可以道歉啊,谁让他一开始不说清楚的,这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吧,我也是受害者呢。阿柴暗暗想着,下次见面绝对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装作不知道打一顿再说!
齐官拂袖离去,却瞥见那青年正在无聊地拍着水面,那一轮月影始终无法静下来,湖面似锦微皱,翠叠画屏山隐隐,冷铺文簟水潾潾,断魂何处一蝉新?
红藕花香,槛边失意神,似花佳人,却是绝音尘。
当年老师无意间提及的一首浣溪沙,前半阙刚好应了当时之情,后半阙却是今日所见之景,而现在那两个人都不可见了,还剩最后一声蝉鸣未至,或许当年那个夏天就已经响过了,懵懂少年,见异思迁…
“老师!”青年出声打破了宁静伤感的氛围。
齐官转过头来。
“再次感谢。”青年微微弯腰,学着作一个天揖,却是不伦不类。
齐官坦然受之。
“老师?”阿柴试探性问道,身体还是处于半弯腰状态。
“?”
“我都会了,还有没有?”
“滚!”齐官一脚踢出,阿柴连忙避开,却是脚底一滑再次跌入水中。
水花溅起数尺,月影碎了几次。
齐官微微抬头,似有一声蝉鸣响起于心间,于那个几乎被他遗忘的当年。